那男伶人换下了戏服,身量看起来十分纤瘦单薄,他最出名的戏目便是《锁麟囊》,本姓又正好是薛,就起了个艺名叫做兰湘灵,用的正是这戏的主角薛湘灵的名字。
此时李宗良正和和谢世瑛说着话,他端着茶壶出来亲自给他们斟了茶放到手边,袁朗接过茶杯,道,“兰先生也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吗?”
兰湘灵一直神色平淡地低垂着眼帘,听到袁朗的话,拿着茶壶的手却抖了一下,面上依旧一片平静,“承蒙您挂心,一切都好。”
李宗良的余光一直关注着他们,闻言向他看了一眼,哼笑一声,向他招手道,“来,灵儿,到我这来,连着几天登台你也累了。”
谢世瑛也一直瞄着他看,这会儿听到李宗良对他的称呼,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明白了几分,他看着兰湘灵放下茶壶,十分乖顺地走到李宗良的身边,在那宽大的灯挂椅上紧贴着他坐了下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衣袖,神情还是不卑不亢的冷淡模样。
齐桓早已见怪不怪,他和袁朗在几年前就认识了他们,那时李宗良还是荣社的一个小头目,兰湘灵打十几岁就被他从北平买了出来,一直带在身边,他虽然有一副好嗓子,但身体总是不好,李宗良对他十分偏爱,还因此托袁朗从英国给他带药回来过。
“你是打算在上海扎根了?”李宗良问道。
“不算扎根,”袁朗道,“前两年这边损失太大了,怎么也得回来收拾收拾。”
李宗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又了然地笑笑,”这样最好,我知道你是个有心人,年轻人总是想好好做事的。”
袁朗没说话,只是客气地笑笑。
“世瑛啊,”他又转向另一边,“好好跟着你二哥学学,你爹年纪大了,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以后他那边的事都是要交给你做的,你得争气!”
谢世瑛不明白话题怎么又跑到自己身上了,连忙拘谨地应着是。
“世瑛已经大了,人又聪明,哪需要跟我学什么,”袁朗道,“他以后的路还长着,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只想赚点钱而已,往后他还是和您打交道的时候多,应该多和您学习才对。”
“人家都是要赚钱养家糊口,”李宗良笑道,“袁朗啊,你的家口怎么还没着落呢?你母亲一个人在广州多孤独,让她老人家早点抱上孙子多好。”
“姻缘大事都是天注定的,”袁朗半真半假地玩笑道,“要是天公不作美,让我遇不到意中人,我也无奈何,要不您给我介绍介绍?”
“我要真给你介绍了,你恐怕又要躲到香港去了吧。”他呵呵一笑。
“您知道,我最不喜欢掺和到纷争里,”袁朗道,“能清清静静地做事就足够了。”
李宗良不再说话,注视了他片刻,袁朗很坦然的任由他打量,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上海不是个简单的地方,”李宗良的神色终于沉敛了下来,语重心长道,“这几年,不光是上海,整个国家都没有太平的日子可过,高楼起、高楼塌,都是一转眼的事,哪个地方不都是在争权夺势,权势,富贵,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实在的,什么主义,什么情怀,那是那群没经过世事的学生们才看重的,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能力的,我才劝你一句,不该做的事别去做,不该管的事也别去管。”
“我明白。”袁朗点点头。
齐桓在心里冷笑,面上也是一片恭敬,几人各怀心思,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李宗良张罗着要邀请他们去吃饭,袁朗本想推辞,可听到乔海宁也受了他的邀请,便想着顺便一道见了,省得他还要专门去乔家一趟。
吴哲这几天有些萎靡不振,不去上课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二楼,夜深了都还开着灯奋笔疾书,史今以为他去学校求职不顺利,还专门过去想开解开解他,吴哲只是苦笑着说一言难尽。
他暂时放弃了那本书的译制,又找了另一本合适的书重新开始着手做翻译,吴哲心里隐约觉着以后或许还有机会能把那本书拿回来,现在也就只能安慰自己要平常心了。
许三多在餐馆做工十分繁忙,成才还偶尔有倒班歇假的时候,他每次来福安里找许三多都无果,也明白了他给他介绍的这个工作有些辛苦,他在的饭店这段时间到了忙季,人手常常有不足的时候,需要些临时的帮工,成才便推荐了许三多,让他先向餐馆告两天假,到饭店来给他做帮手。
“这不太方便吧,”许三多很犹豫,“这边也可忙了,这时候告假多给人家添麻烦。”
“你去那儿那么久一天假也没歇过,”成才点点他的头,“休两天假多正常,你来我那儿帮工,比你在餐馆干好多天挣得都多。”
于是许三多被成才带着来到了法租界那家金碧辉煌的中外大饭店,他头一次穿西式的侍应生服装,因为个子矮了些,不好找合适尺寸的衣服,成才蹲下来给他整理裤脚,又把他转过一圈整理袖子和衣领,许三多紧张又拘谨地站着,十分担心自己说错话、做错事。
“你就跟着我,”成才安慰他,“我怎么说你就怎么说,我做什么你就帮我做什么就行,别怕。”
许三多第一天跟着成才在后厨帮忙,团团转地忙碌一整天,但总归一切顺利,第二天两人被分去做传菜的侍应生,不得不有分开的时候,成才临走前向他挤挤眼睛,嘱咐他机灵着点,遇到事情不知道说什么就说声先生不好意思,然后叫领班的人过来就好,便匆匆向另一层楼赶去了。
乔海鸽今天穿了一条深绿色的长裙,配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子,她不喜欢坐电梯的感觉,正轻快地走着楼梯,许三多此时正好也在上楼梯,他端着许多洗好的餐具,犹豫地看了看走在他前面的少女,默默地慢下脚步在后面走着。
乔海鸽听到动静,回过身看到一个小侍应生正低着头抱着很沉的盘子,于是往扶手的那一边侧身一站,笑着说,“我挡着你啦?你快先走吧。”
许三多脸一红,连忙说了声谢谢,加快脚步低着头走了。
包厢里的乔海宁正在给李宗良倒酒,这位新上任的理事长身兼数职,在上海商界政界的影响力都很大,背地里不符合法规的事也做得热火朝天,乔海宁自己在华界的刑事警察处工作,看似水火不容的两拨人却其实亲善得很,时不时地就要出来交际一番。
袁朗和乔海宁认识是因为齐桓,齐桓在上海的时候多,自然也就要和乔海宁打交道,本来也就是普通的应酬往来,谁知道乔海鸽见过袁朗后竟对他一见倾心,才是十六岁的小孩子就吵着说将来一定要嫁给他,每次有见到齐桓的时候就要缠着他问袁朗的近况,弄得乔海宁哭笑不得,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些。
乔海鸽原本不该今天来凑热闹,但乔海宁拗不过她,又觉得今天就是吃个饭,也不至于说什么要紧事,也就带着她一起来了,袁朗一见乔海鸽推门进来就想叹气,乔海宁起身招呼她过来,有意无意地错了个位子,让她坐在了自己和袁朗中间。
齐桓在一旁憋着笑,乔海鸽坐下后便一直兴奋地小声和袁朗说着话,有些招架不住的人虽然无奈但也只能温和客气地应答着,他和乔海宁打的交道多些,大概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在犹豫要不要搭上袁朗这条线而已,他疼爱妹妹,但也不得不为将来做打算,像他这样位置的人会首选有利可图的联姻,袁朗的生意做得好,金钱是不缺的,只是他还吃不透这个人,无法全然信任他,不会草率地让妹妹嫁给他了,因此现在只是想多试探试探而已。
许三多端着盘子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他赶着去上边一层楼送菜,快要走到楼梯拐角处的时候听到一阵喧哗的说话声,他加快脚步走过去,看到三四个短衫打扮的男人正在那里围着一个少女,那女孩儿穿着短衫长裤,手里和他一样还端着菜,也像是过来帮工的,此刻脸颊通红,正失足无措地想要低头逃走,却被这几个混混一样的人拦下。
这些人是同荣社的两个小头目一起过来的,李宗良带着手下一起来饭店吃饭,他们也就顺便跟了过来,那少女眼看着要被动手动脚,余光看到了走过来的许三多,便下意识地哭着向他求救。
许三多将手里的盘子放下,径直走过去,将少女从几人中拉出来,“你们在做什么,她要去工作了,让她走吧。”
那几个混混被他这样平淡的语气气得发笑,又上手将人扯回来,“你管得宽,也管不到我们头上!”
许三多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他皱着眉看着他们道,“这样是不对的,你们不能随便欺负人。”
一阵大笑后他被人推搡到地上,其中两人拉着那少女便要往楼下走,那女孩儿惊得大叫起来,又被人一把捂住嘴巴,许三多爬起来,十分冷静地冲过去,用了些力扭住那人的手臂,将人救了下来,想到成才对他说过的话,便想拉着少女跑去找领班,那些人自然不肯罢休,一起围过去就要向他拳打脚踢。
成才这时忙完了自己手头的事情,就到这一楼层来找许三多,远远的他就看到那边有几个人在打架,心里顿时暗道不好,奔过去一看果然是许三多在包围圈里护着一个女孩儿,见他过来了,还转过头喊他去找领班。
许百顺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跟着打过几天义和拳,那时候教人功夫的人有些是有真本事的,闹事的时候都嫌麻烦没有跟着,后来倒是把这个好习惯留下了,许三多小时候爱生病,被他爹和村里大人教着练拳,再加上常年往山里地里跑,有的是气力,应付这几个人的拳脚倒还轻松,成才知道打架他没事,连忙转身跑去找领班。
包厢里乔海宁还在和荣社的人应酬,袁朗和齐桓就出来到走廊外的栏杆旁吸烟,乔海鸽觉得无聊,也跟在他们身后,几人刚出来就听到下一层有些吵闹的动静,低头望过去,正看到许三多一拳将一个比他还要高半头的人打倒在地上。
齐桓乐了,“这小子力气挺大啊,这么能打。”
袁朗看出那几个混混是荣社的人,再继续下去那两个人恐怕会有些麻烦,“齐桓,你去看看,让他们别打了。”
齐桓应了一声就下楼去了,乔海鸽认出那个小侍应生是自己刚才遇到过的,就也跟着跑了下去。
那几人都是认识齐桓的,见他来了就悻悻地住了手,齐桓拍拍手,讽刺道,“真厉害,你们老大在楼上吃饭,你们在这调戏姑娘、惹是生非,是怕你们老大这饭吃着无聊了。”几人顿时噤若寒蝉,垂手站着不敢说话。
许三多没受什么伤,就是嘴角红了一块,有些出血,乔海鸽觉得他勇敢又厉害,对他有些欣赏,就走过去把一直害怕地坐在地上的少女扶起来,又拿出手绢递给许三多让他擦擦血。
成才带着人赶过来的时候许三多正对着乔海鸽慌乱地边摆手边说谢谢,领班从齐桓那儿了解了原委,打了个圆场就把那少女带回去了,他看到情况已经稳定下来终于松了口气,连忙拉过许三多看他有没有受伤,边看边小声道,“你个三呆子!干嘛跟人打架,你知道人家是什么人!”
许三多咧嘴笑笑,“不知道,但是欺负人是不对的,刚刚她都哭了。”
“你……”成才很无奈,又庆幸这次没什么大事,“你下次可千万别随便跟人动手了!”
“我知道,”许三多依旧笑着,“这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还知道这个嘞。”成才也笑了。
“嗯,吴哲说的,”许三多觉得自己做了对的事情,“他说有自卫能力的善良才是好的。”
齐桓觉得这人还算是个可塑之材,像他身手这么好的人或许可以收到手下,他想袁朗叫自己下来看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这两人说话间他竟然听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诶,你认识吴哲?”乔海鸽有些惊讶,齐桓更是惊讶,没想到他的问题竟从别人口中先问出了。
“是,”许三多点点头,有些疑惑,“您也认识他吗?”
乔海鸽高兴地笑道,“他是我的老师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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