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直到被成才拉着走出了巷子，才想起来跟他说一声，“成才，我今天得去找活儿，你要带我去哪，我没那多时间了。”
“我就猜到你肯定一直想着这事儿，”成才轻轻敲了下他的头，“三呆子你别担心，我工作的地方不好再招人，有一个咱们的同乡是开饭馆的，我早跟他说过你的事，今天你就安心跟我逛一天，明天我带你找他去，你就先在那帮工。”
“我又麻烦你了。”许三多有些愧疚。
成才看他的样子，叹了口气，“你啊，就是太傻了，上海这样的地方，没有门路没有本事的人一样过得难，出门在外，我们不就是亲人吗，你依靠我就行了。”
许三多却更愧疚了，他还想说什么，成才连忙叫了辆路边的黄包车，把他推了上去，“我今天可是专门找人换了班，你再哭丧着脸我要生气了！”
这下许三多再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默默听着他坐在车上指着那些在他看来十分陌生的风景和高楼讲解着。
另一边，吴哲确认好小飞确实能自己一个人看家，这才带好自己在美国读大学时的毕业凭证们出门了。
当年他离开上海的时候是十九岁，出洋选择美国是因为自己的一位表亲叔叔在那里，虽然绝不能全仰仗着人家接济自己，但多多少少算有个亲人做依靠，他家从祖上起就是书香门第，往上数三辈还在两江总督手底下做过官，父亲也称得上是鸿儒，但受了严复思想的影响，是个思想开明、乐于接受新事物新知识的士子，因此不愿再科考做官，也只娶了一位夫人，在浙江一带的新式学校教书，父亲的一位表哥比较能折腾，曾经在维新变法的时候跟康有为他们一起上书过，后来变法失败，康梁跑去了日本，他倒跑的更远，直接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国，后来民国成立了也没回来，吴哲的那位表亲叔叔便是他。
吴哲小时候全靠父亲开蒙，十三岁之后去的上海读书，在语言学习上极有天赋，出国前就会了英语、法语和日语，出国后去了他叔叔在的宾夕法尼亚，申请了那里的一所大学学校，他没再专门学语言，而是学了数学分析学，那两年留洋的学生爱学语言和医学，只是他从小受“科学”号召，一心希望能为自己的国家在落后的方面做做助推，学海无涯，他真的开始划舟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浅薄，于是那几年他在课余的时候去华人聚集的地方帮工做活，也给小一点的学生做私塾式的洋文老师，毕业后他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读书，这时他叔叔的生意遇到了困难，他也再不好意思依靠人家的接济，加上作为在美的外籍华人很难再申请学校，他便收拾书本回了上海，打算先找找工作，靠工作攒好钱后再去答谢亲人和继续读书。
这一天的时间里，吴哲去了上海的三家学校，一家公立的大学和两家中学，他想着教外语也好，或者教数学也好，能在学校找到正经的工作自然是最好的，然而不凑巧的是春季刚过，各个学校早已招过一轮新教师，纵然他留洋回来，资历很好，也是一时半会无可奈何，他被学校里几位人事室的职员接待了，留了地址，说是有了空缺就差人去寻他，他虽有些失望，也只能暂时作罢。
春天的傍晚总是温柔和醇的，上海种的玉兰花树比海棠还要多，吴哲百无聊赖地站在路边抬头看紫玉兰的时候，隔着许多街区，许三多也正蹲在路边上，他像小孩子似的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望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马路发着呆。
“哎，别发呆了，”成才很高兴地用手肘碰碰他的肩膀，“一会儿我得回去交接班，顺便带你看看我待的地方怎么样，那个饭店可大了，刚才我们路过的那个小教堂你还记得吗，就跟那个差不多大。”
许三多回过神，对他咧嘴一笑当做是同意。
今天他受到的冲击很多，却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让人恐惧，他发现上海确实充满了繁华乱目，那么多陌生的东西，高大的楼，黑色的铁皮汽车，还有他在村里和镇上都极少见到的衣着时髦的男男女女，成才带他去“上海大世界”看了京戏、听了评弹，他还看不太懂，但也觉得精彩，大世界外有人支起摊子表演杂耍，人们都围着去看，他总算看到了稍微熟悉的东西，笑着说这个咱家那边也有，成才拍拍他的脑袋，说呆子，这个跟咱家那边耍把式的能一样吗。
或许确实不一样吧，许三多看了这许多眼花缭乱的景，吃了成才买给他的小吃，他很高兴终于与他重逢了，但在上海正式的第一天，他已经觉得很想念家乡。
他们并排着走在路上，已经到了法租界最繁华的地方，成才抿着嘴微笑，把那座远远看去就金碧辉煌的建筑指给他，“你看，就是那里。”
“这是饭店？”许三多有些讷讷的望过去。
“嗯，是中外大饭店，好多洋人还有好多有钱的人爱来这里吃饭。”
“那洋人说话你听得懂吗，他们怎么点菜？”
“我听不懂，人家有听得懂的，我又不用直接他们说话，而且我现在已经学会了一点了，等下次我说给你听听。”
许三多想象了一下成才说洋文的样子，笑了，“吴哲就会说洋文，班长说他会说好几种洋文呢。”
“我们跟人家可比不了，”成才叹了口气，依旧笑着，眉头皱了起来，“你知道吗，在这里虽然好，但是永远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有机会一定找点别的营生，到底还是自己做老大才能逍遥自在些，不然总被人压一头真是没意思。”
“你已经很厉害了，”许三多真诚的夸赞他，“你已经是咱们村最厉害的一个了，你爹在家逢人就夸你呢。”
成才哭笑不得地推推他的肩膀了，“行了，我给你找辆黄包车送你回去，明天早上你就再到这里来等我，我带你去那个咱同乡的饭馆。”
“不用找车了，”许三多连忙走了，“我还认得路呢，我走回去就成。”
成才向他挥挥手，转身走了，许三多走了两步又停下，看着他绕去了那座建筑的后面进去了，才沉默着离开了。
租界里各类学校多，吴哲看了会儿花，再转头就看到路上多了许多放课后的学生，他记得这附近是有个女校，不过今天他没来得及去那边问问应聘的事，他一向豁达，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就是了，当即就决定先回家去陪小飞玩，明日再想想到哪里去聘个家庭教师试试。
两个女学生说说笑笑的从他身旁经过，其中一个拎着小巧的牛皮书袋，和女伴谈笑间，那书袋的拉链本就没搭好，几页纸散落了下来，正好飘到吴哲这边，他便低头拾了起来，打算走过去还给她们。
地上已有不少凋零的玉兰花瓣，深深浅浅的，有的也已经沾了泥土，吴哲拾起纸张就加紧脚步走了过去，不巧一辆黄包车正停到他前面放下客人，无意间把他拦了一下，那两个女学生走得倒也不快，还在悠然的说笑着。
“……你可不许再这样说了，”那个掉了纸页的女孩留着一头柔顺黑亮的青丝，在刘海和鬓发处烫着几个小卷，说话的时候顾盼神飞，明艳异常，“我都听烦啦，他好不容易来了上海，还不许我去找他，你怎么跟我哥哥嫂子说的话一样，也不向着我！”
另一个女孩个子高挑，面容白皙秀丽，很有些书卷气，讲话柔声细语，“不是我不向着你，只是你也有些任性了，你们毕竟差了太多岁，你嫂子说的也有理……”
吴哲被那黄包车拦着，不得不在她们身后稍微耽误了一会儿，偶然间听到她们对谈的只言片语，只觉得十几岁的少女烂漫可爱，不知愁苦，于是便轻轻的她们身后扬了扬纸页。
“小姐们，你们刚刚掉了东西。”他温和的微笑着。
那神采飞扬的女孩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书袋，讶异的“啊”了一声，连忙回身接过纸页，又向他道谢，吴哲笑着摆手，转身过了街回家去了。
上海的里弄交错复杂，吴哲不想坐黄包车，公车又不太熟系现在的线路，估计着没那么远便自己走着回去，七拐八弯，又向两拨人打听路，好容易找回了福安里。
他刚一进门，就看见小飞正蹲在堂屋门口的石板地上，拿着灶里烧剩下的木条在地上画画，他悄悄走过去，看到那孩子正在画几个圆脑袋短手脚的小人，他听见有人回来了就转头去看，发现是吴哲就又回头继续画。
“小飞，你在画什么呢？”吴哲有些好奇，在他跟前也蹲了下来，直到他不方便说话，就问他，“大脑袋小身子，你在画你自己？”
小飞摇摇头，依然专注的画画，把那小人儿树枝似的手脚延长了些。
“哦，”吴哲恍然，“你在画史今对不对？”
那孩子点点头，在那一个小人儿下边写了一个“爸”字，吴哲很惊喜，“哦，你会写字！你爸爸教你的是不是？那这个是谁啊，是伍六一吗？”
吴哲指指另一个大了一号的小人儿，小飞继续点头，在那个小人儿下又写了一个“爸”字，吴哲笑得跌到地上，又指着另一边一个瘦长的和一个稍短些的，“这俩是不是我和三多啊？”
小飞还是点头，但他似乎有些疑惑了，小木条被他拿在手里不知道该写什么字，吴哲握着他的手写了一个“叔”字，生怕这孩子一时迷糊管他俩也叫爸，笑得一时间停不住，“小飞，你跟我和三多都叫叔叔就好了，叔叔，知道吗，或者三多或许比我要小，你管他叫哥哥也行。”
许三多在吴哲之后回来了，那串糖葫芦依然擎在手里，吴哲在楼上接着整理书，他就到厨房去拿了个小碗，用小刀把几颗山楂切碎了、挑出了核，拿给小飞吃。
吴哲整理了一会儿就下楼了，他和许三多预备着把晚饭一起做好，这样等史今和伍六一他们回来就可以直接吃饭了，只是他们刚刚煮上米，史今就提早回来了。
“三多，今天和成才玩得高兴吗？”史今路过许三多时照样拍拍他的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放心的笑了笑，他一回来就先去换了身衣服，但换的并不是平日穿的短衫，却是一套颇为正式的西装。
“你还要出门吗？”吴哲从厨房出来，他正卷着袖口洗菜，“我们刚把饭做上。”
“不是我，是我们，”史今呵呵一笑，“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你回来的这个时候正是我们以前的中学有个旧友会的时候了？”
“就在今天吗，我真是忘了，这就要去了？”吴哲连忙擦干手上楼去拿外套。
“三多，今晚你就先和伍六一一起吃饭吧，小飞要给你添麻烦了，”史今问道，“工作的事成才和你说了吗？”
许三多点点头，“明天我就去了。”
“好好干，有什么困难了要及时和我说。”史今拍拍他的手臂，这个敏锐的、容易感伤和依赖他的孩子他一直是放心不下的，那时候他爹对他总是打骂多些，这一颗翠绿的小树苗被种在贫瘠的土壤里，他有些怕那些风霜雪雨会摧折了他，虽然知道那时候大多数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但他对他总是格外不忍心，离开保卫团后更是写了许多信，如今到了自己身边看顾着，也放心多了。
“我来了，”吴哲匆忙地拿着西装外套下了楼，“我们这聚会是在哪里？”
“百乐门。”
“百乐门？怎么是在舞厅吗？”吴哲有些讶异，他以为旧校友聚会，吃个饭去就好了。
“正好我现在告诉你，”史今摸摸鼻子，“我们当年那一届的校友出了个人才，百乐门是去年新开业的，这人的父亲投了这个舞厅，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了，如今他子承父业，风光得很，才组了这次聚会，就是要在旧友里寻点有门路的当应酬，你我这样的应该是入不了人家的眼，去了也就是蹭人家个门票钱玩一玩。”
吴哲毫不在意，反倒更高兴了，”那倒更好了，我也就是想去看一看现在上海的舞厅是什么样子，当做长长见识。”
两人出门后搭上了一辆公车，刚好在入夜时到了百乐门舞厅的门口，吴哲看着那夜空里闪烁的霓虹灯和门口贴着的有名舞女的海报，有些感慨，“我离开上海前还没有这些呢，有钱的人们可真是会享乐的。”
史今拉着他进门，给门口的侍应生看了两人的请柬，“你可是从美国长了大见识回来的，那边的有钱人不是更会享乐吗？”
“确实是，不过我们这些留洋的普通学生哪有那个机会见识，”吴哲回忆着，“那时候我在学校，几乎是长在图书馆和学习室里了，毕业典礼的时候好多同学都不认得我，还以为我是学校请的华人帮工，找我要水，我那时没反应过来，还稀里糊涂地把人指到盥洗室去了。”
史今攀着他的肩膀大笑，吴哲自己也笑起来，进到舞厅里，一楼的大厅人有些多，他们直接走楼梯上到二楼去了，那里是有名的歌女驻唱的地方，留了一大片空地让人们跳舞，周边也有不少小包间，他们两个自然没被邀请到小包间里，于是和其他旧友汇合后就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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