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同窗隔了几年又重聚，免不了先叙旧一番，吴哲记性好，当年交好的同学也都记得，几年过去，大家的境遇各有不同，唏嘘过后旁人问吴哲留洋归来如今在哪里高就，他也不骄矜，玩笑似的抱拳，直说现如今赋闲在家，还望各位同窗帮小生寻个营生，又逗笑了一群人。
他知道自己酒量很一般，经不起各种酒混杂着喝，就在喝完敬酒的那一杯之后不再续上，人家问他怎么不喝了，他便岔开话引到新话题上，又把桌上的一只橘子拿在手上剥着吃了。史今回上海工作的年岁长一些，又是在警厅里做小职员，与他们打的交道要更多些，人们知道他是能喝的，也着意灌他酒，起哄说不醉不归，史今心里与同窗重聚心里也高兴，便也放开了些，吴哲看他的样子有些担心，起身打算去找个侍应生拿点能解酒的茶水。
此时远处的舞台上正演奏着舞曲，舞女们花蝴蝶似的在台上舞蹈，摆动着硕大艳丽的裙摆，吴哲知道她们此时看着美丽光鲜，背地里受的苦恐怕是不少，也就不再多看，四处张望着，看到离自己最近的是一个外国侍应生，正听着面前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人讲话，神色有些茫然和为难。
那人看起来二十多岁，个子很高，身上仿佛有一些凛冽的气场，英气的脸上渐渐有了些不耐烦和无奈，似乎是语言不通带来了困扰，吴哲猜想他是想要什么酒但不会说那个酒的英文，于是便走过去想要帮忙解围。
“你想要什么酒啊，”他凑过去，“我帮你跟他说好了，他肯定听不大懂中国话。”
那人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有人会突然出现与他们搭话。
“你说酒的名字就行，什么国家的什么酒，我帮你翻译。”吴哲笑着又问了一遍，他有时候喜欢做这种凑热闹给别人帮忙的事情。
那年轻人架起手臂，笑出了声，“我想要的是解酒汤，不是酒，你快帮我翻译翻译，多谢了。”
“啊？”吴哲有些忍俊不禁，“解酒汤，难怪他听不懂了，这里应该只有浓茶能醒酒，正好我也帮我朋友要一杯。”
那人拿了茶水，向他举了举茶杯当做道谢，这时从不远处有两个人向这边走过来，一边喊着“七少爷”，一边挤过跳舞的人群，那被称作“七少爷”的年轻人像被茶水呛到了似的咳了几声，有些窘迫的说道，“喊什么喊，我没有正经名字啊？”
那两个人看起来也很年轻，有些委屈道，“家里的规矩就是这样，您多听听就习惯了。”
吴哲看着他们几个觉得十分有趣，那“七少爷”的称呼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张恨水笔下的花花公子金燕西，这人看起来和金燕西自然是不同的，只是被称作“少爷”，只怕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他还想再听他们多说几句，只是想到史今这会儿喝多了恐怕正在难受，也就拿着茶水先回去了。
舞台上的舞蹈结束了，两侧的乐队奏起平缓的乐声，算是表演的一个间歇，吴哲穿过人群回到了桌旁，史今果然喝得多了些，正斜歪在桌旁的矮沙发上打盹，吴哲也坐过去，摇摇他的肩膀，把茶水递给他，看他喝完了又歪过去闭上眼睛缓神。
其他同窗们都四散开找人聊天说话去了，也有带了女伴过来的在前边的舞池里跳舞，不过短短几年，上海经历过一轮炮火还是繁华依旧，仿佛风雨飘摇中一座安全的孤岛，男人们清一色穿着西装，女士们的衣裳要更时髦些，多是各色旗袍，洋装长裙也不少，跳舞的、喝酒的、谈笑的，很有些歌舞升平的样子。
史今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吴哲想等着他清醒一点了再坐车回去，于是也在他身边坐定，他与其他人总归谈不上有多交好，硬要凑上说话实在是有些尴尬，他百无聊赖地张望了一番，想着找点什么做来打发时间，偶然低头时发现矮桌底下的架子上搁着一把六弦的吉他琴，不知道是不是舞厅里的乐手随手放在这里忘了取回去的。
他有些新奇地把那把琴拿了出来，读书的时候他曾给一个华人学生做家庭教师，那人的家里在国外生意做得不小，各种新鲜东西都爱玩，他们做师生做得像朋友，吴哲教他课的时候曾跟他一起学过几天这种吉他琴，不过会弹的曲子就一首，他早忘了要怎么调弦，就胡乱紧了紧琴柱，当年的记忆倒是还在，他拨了拨弦，引得史今半睁开眼睛，向他这边看过来。
吴哲觉得有趣，磕磕绊绊的弹了起来，史今被他不成调的曲子逗得直笑，小声咕哝了句”弹棉花”，吴哲听见了也不生气，自己也被自己生疏的技艺逗笑了，弹了一会儿总算恢复了些手感，渐渐成了一支节奏有些欢快的调子，他边弹边道，“我就只会这一首，要不是让你醒神我还不弹呢，你今天可是有耳福了。”
史今依旧歪在矮沙发的扶手上闷声笑，吴哲那边弹得越发顺畅了，音符连贯了起来，在舞台那边乐队的演奏声下并不起眼，他想起了歌词，合着曲子低声唱起了一支英文歌，史今在醉意中辨别着他唱的歌词，那词也简单明快，配着节奏分明的调子，却有种难言的清淡的忧郁。
“……My true love for to see，It rained all night，The day I left，The weather it was dry，The sun so hot, I froze to death……”
这是欢快中的忧伤，飘摇中的宁静，吴哲总是忍不住想到很多事，他表现的少，思虑的却多，在这个回到家乡后的夜晚，他感受到个人的前路与命运和这个国家一样在一片浮沉与动荡中，充满了未知，理想也不知能否实现。
他唱完一段，忍不住停下来叹口气，又觉得自己这样徒有伤感，实在是不应该，就又重新高兴起来，把吉他琴凑到史今的耳边弹，叫他醒酒，两人正笑闹着，一个人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还没开口说话就先伸手递过来了一杯酒。
吴哲正笑着，一下子有些反应不及，转过头去看到对面坐着一个头发梳得油亮整齐的少年，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左右，眉眼端正，脸色却有些苍白虚浮，正带着些微妙的笑意看着他，见他注意到了，忙开口道，“我刚听见你唱歌，觉得很好听，你弹的是什么曲子，可愿意教教我吗？”
史今在看到来人后酒顿时醒了一大半，只是他依旧佯装喝醉头晕的样子，在吴哲背后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吴哲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下意识觉得大概是此地不宜久留，别与面前的人有什么交集为好，于是对他客气的点头笑了笑，“真不好意思，我和朋友闹着玩，打扰到你了，我们这就走了。”
“没有，怎么会打扰，这杯算是我请你的，萍水相逢交个朋友多好。”那人又凑近一点，一边笑着，手里的酒杯依旧端在他面前，竟有几分硬要他收下的意思，吴哲有些窘迫的同时也有了点火气，他想着直接起身走掉是不是能行，史今他也是背得动的，既然要少些交集，也就不便多言。
他正思忖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道，“世瑛，你们聊什么呢？”
吴哲正想回头看看，那人已经走了过来，伸手接下了那叫世瑛的少年手里的酒杯，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浅米色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西装马甲上还带着一条闪着银光的阿尔伯特链，接过酒杯的手上夹着一支没点上的烟。
“世瑛，”这人说话不疾不徐，声调却很醒耳，他举着杯子喝了口酒，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不介绍一下吗？”
谢世瑛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身边请他坐下，“二哥，你先坐，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吴哲连忙趁着这个机会站了起来，“二位慢聊，我朋友喝多了难受，先走一步了。”
一旁的史今适时的倒在他身上，低声叫唤着头疼，吴哲把他半拖半背着，快走几步就出了二楼厅堂的大门，谢世瑛有点急切地站起来想去拦住他们，身旁的人却将手臂伸展开，搭在矮沙发的椅背上，有意无意的把他挡了下来。
“二哥，”谢世瑛遗憾地看着门口，“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连名字都没问到呢。”
“你这臭毛病再不改改，下次你家的老头子拿荆条抽你也没人去求情了。”袁朗笑了笑，半是调侃半是警诫。
谢世瑛苍白的脸色红了红，“这有什么，他又不会真因为这个管束我，上次他就是气我不好好念书。”
袁朗刚走进二楼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边，他昨天早上才到了上海，安顿好后又来应约，进门的时候没找到人，倒是先听到了一阵吉他琴的声音，他顺着乐声望过去，看到一个模样长得很俊的青年在一边弹琴一边唱英文歌，他好多年不在上海，早就不认识这里年轻一代的人们，只是直觉这应该是个有学识的，不知道出自哪个学校，还没等他再多想什么，他就瞧见自己的义弟谢世瑛早已巴巴地凑过去了。
“老七呢，”他叹了口气，岔开话题问道，“他应该来的挺早的。”
“哦对，”谢世瑛摸摸额头，“我忘了要先去找七哥了，晚了他该生气了。”
吴哲他们下了楼也没再逗留，直接出了百乐门，走到街上后才算松了口气，他扶着史今站好，回头看了眼夜色下的霓虹灯，问道，“刚才是什么人，你拉我袖子是不是就是要我快走的意思？”
“对，还好你反应快，”史今揉揉脸，酒已彻底清醒了，“你要被那人缠上可就有点麻烦了。”
“你说哪一个？”吴哲想了想刚才的两个人，那个年轻的少年看着有些玩世不恭，顶多是不讨喜，后出现的那个人看着稳重，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妥的，却叫他莫名地既有火气又觉着紧张。
“就是先过来跟你说话的那个，”史今道，“他叫谢世瑛，是横社‘老头子’的小儿子，现在还在读书，不过也不怎么去学校，成天走鸡斗狗，不做什么正经事儿，后来的那个人我不太认识，听他叫他二哥，恐怕也是这类人物。”
“一看就是轻浮的纨绔子弟，”吴哲笑了笑，“那也没什么，这种地方我们也不常来，应该也遇不到他们了。”
“我有点怕那个谢世瑛认出我来，”史今苦笑一下，“之前我跟着别人一起去处理过横社的事，见过他几次，但愿他早忘了我是谁。”
“别担心，”吴哲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也没说什么得罪他的话，认出来也不怕。”
“你是不知道，”史今有些尴尬的看看他，“这个人出了名的爱好风流，男女不忌，被他看上的人都免不了受他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们几顿骚扰，他家在上海的权势那么盛，也没人敢招惹。”
吴哲早已经惊讶地呆住了，他的头脑再快也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事，“真是奇了，我倒头一次遇到……不过也许他就是听到我弹吉他琴觉得好奇而已，幸好顺利出来了，以后看见他们就绕着走吧。”
史今点点头，两人随后就搭了公共车回去了。
TBC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