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林好不容易把这醉鬼带回家劝睡了,却没想到这小子第二天早上还玩起了失踪。
怕周普想不开,他直接一个电话拨过去。
电话被接通时,隐约有细微的风声和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
陈在林:“人在哪。”
“在,公园。”
“去做什么。”
“我……散散步。”
隆冬天寒地冻,公园能有什么好景色。
陈在林不多废话:“定位发来。”
挂了电话。
今天周普格外听话:[定位:文景公园]
陈在林拎起大衣出了门。
公园的人造河被抽干了,只有大片的积雪铺在池底,白得刺眼。
而他找的人就静坐在枯树边的一张木制长椅上,像个凝固的雪人。
陈在林踱步过去,在周普身边坐下,什么也没问,也不需要问。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周普,恍惚想到当初的自己,在把吉他锁进杂物柜之前,也独自一人在公园坐了好久。
周普眯着眼看太阳,心里其实有些难受。
抬头看见临昭的白日昭昭,低头看见自己的两手空空。
忙来忙去,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也没落下。
无言了半晌,他终于开口,氤氲出一片雾气:
“我想好了,我要去找个工作挣点钱。”
他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就是,他单枪匹马手无寸铁地一路往前走,能支撑他理想走下去的保障太少,总会被消磨地一点也不剩。
他得挣钱、读书、重新考大学,争取更多保障。
陈在林好像低估了这朵向日葵的柔韧度,也很轻易就能猜到他的想法,问:“用不用我出钱让你上学?”
周普意外地瞥来一眼,又很快收回来,也是,陈在林一向猜的很准。
干脆道:“不用。”
他不想让别人供他上学。至于为什么不想,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陈在林想必知道,他也懒得多说。
陈在林又问一遍:“真不用?”
“说了不用,别问了。”周普有些不耐烦。
陈在林却是前所未有的好耐性:“找什么工作?”
“随便上网找一个,先挣点钱再说。”周普说这话时歪着身子,露出一点颓唐。
陈在林觉得这话出自周普之口实在罕见,扯着嘴角反问:“你不是觉得,为了几两碎银去做不喜欢的事很俗么。”
“可能……”周普停顿一下,眯眼看向太阳,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我也是个俗人吧。”
他以前的观点总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可后来他渐渐发现挣钱和爱好并非是两者只能择其一的关系。
没钱更坚持不了热爱,他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创作,音质好的乐器要花高价买,音乐会的票也不便宜,他的爱好都要用钱来滋养,反过来嫌钱俗,就有“放下碗骂娘”之嫌。
所以,他决定把他的理想暂且搁一搁,先花点时间丰衣足食。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个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会为了理想苟且地活着。
一边用开玩笑的语气对陈在林说:“我就是为五斗米折会儿腰,哪怕一斗米到手,立马直回来。”
陈在林最后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心里不大舒坦。
当所有事都如他所预料的发展,他这时候该嘲笑该讽刺了,可他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得意感,甚至听周普认同自己的话时,心里也跟着一抽。
他竟然隐约希望周普可以再次反驳他,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告诉他‘你说的不对’。
可这次没有。
~
周普用了两天招聘软件就找到了一份名为“产品顾问”的工作,工作内容的介绍用了很多专业名词,显得很复杂。
陈在林一语道破:“这不就是销售?你不适合。”
可周普说:“先试试,锻炼一下。”
工作地点和夜色酒吧所在的新宁路背道而驰,这次,陈在林未置一词。
第一天上班的早晨,保险起见,周普早早就起床洗漱,提前了一个小时出发。
陈在林敞着衬衫,带着倦意地靠在门边,懒散地打量着周普正装的模样:“这就走了?”
前几天这小子煞有其事地表示自己需要职业服装,便到商场买了一套。
本来周普皮肤白,眼睛线条柔和,还有卧蚕。怎么看都不像职场人,不笑的时候像一个乖乖学生,笑起来又像个狡黠的坏小子。
但他把有点散乱的刘海一撩,手往兜里一揣,还真有点儿都市白领的成熟自信。
“过来,给你系领带。”陈在林说。
周普不客气地抬下巴:“来。”
从陈在林这个角度看,能看到对方头顶小小的发旋儿,睫毛根根分明。
打好,周普松了松领带:“不是,你这个打的也太简单,太敷衍了吧。”
“要多复杂?”陈在林说,“用不用我给你打个中国结?”
“……”周普被他怼得一时无语,但很快反击,“行,你打。你能打出来中国结我帮你申遗。”
陈在林笑了一下,竟然还真的重新给他打起领带。
这人还挺高的,周普视线垂下来正好落在他的喉结上。
这喉结怎么一动一动的?好想给他摁住。
周普手痒难耐。这么想的,自然也这么做了。
结果陈在林领带结一束,差点给他送走。
陈在林说:“别动手动脚。”
“我就碰你一下。”周普一顿,“你别那么装。”
陈在林微眯双眸,笑了:“你说的对,我确实没必要装。”
说完,就把周普推靠到门上,拇指摁了下他的喉结,周普莫名其妙,只见下一秒,对方低头凑近,看姿势,是想上来咬一口。
就像之前一样抱着他不放的动作,幼不幼稚。
周普脑袋往后缩,曲肘隔开他:“……你够了啊!不要打击报复。”
陈在林从胸膛里哼出一声笑,最后还是放开了人。
周普头也不抬地整整衣领:“走了。”
随后开门,扬长而去。
陈在林觉得挺有意思的,从他这个工作十年的社畜视角看,想的自然是“这个破班有什么好上的”。
但对于周普,可能还会有点新奇,正式工作对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党还是有点吸引力的。
无非是小朋友想体验一下社畜的感觉,他也拦不住。
~
周普第一次在早高峰时间坐地铁。
地铁里人满为患,他想凑近去看指示牌上密密麻麻的字,但凑不过去。几乎被人流推着走进车厢。
[列车运行前方是芙陵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本来还想着坐在地铁上吃早饭,但他进了地铁挤得手都抬不起来,这个想法直接破灭。
这里的公交地铁平均两分钟一趟,就像他刷题的速度;高峰期地铁上人们身体的贴合度,比他跑操时更甚。
周普错觉自己是条鱼,争着上岸,盼着一跃龙门。以为拼命摆动鱼尾就能摆脱密不透风的生活,但最后只是从一张网跳进了另一张网。
出站时,他边走路边敲字。
Dreamer:[临昭不愧是大城市,光地铁站就那么多人。]
Dreamer:[你猜我早上吃的是什么。]
陈在林此刻已经在公司了,破天荒地配合着问:[什么。]
Dreamer:[小区门口买的馅饼和煎鸡蛋。]
陈在林:[楼下有卖这个?]
他不记得有。
Dreamer:[没有。]
Dreamer:[因为在我上地铁之前,它们还只是包子和煮鸡蛋。]
什么地狱笑话。
陈在林笑了。不管什么糟心事,从周普嘴里说出来,就变得有趣了。
或许在公司勾唇笑的样子实在罕见,路过的一位女同事问:“在林哥,看什么呢?”
陈在林直言不讳:“在玩一款养成小游戏。”
女同事:“?”
可能是视角的原因,周普总给他一种小朋友扮大人的感觉。
下一条消息,这小子终于吐露出点幽怨。
Dreamer:[我在路上五分钟吃完了饭。]
Dreamer:[就是在户外有点冷,如果是夏天就好了。]
夏天么……陈在林食指叩着桌面,他刚来临昭的时候,因为身无分文,住过那些城中村。
蚊虫叮咬、早晚高峰、流不完的热汗、高温中暑、眩晕呕吐。
可能只有少年的盛夏是美好的。对他来说,夏天是个灾难。
~
第一天下班,早上还兴高采烈出门的周普臊眉耷眼,一言不发地在门口换拖鞋。
看也知道不怎么开心,陈在林明知故问:“今天的体验很好?”
“好什么,不怎么好。”周普把公文包往桌子上一扔,拉着拉链,趿拉着拖鞋走进客厅。
“我先喝口水。”周普抽出纸杯在饮水机打了点水,“去了就喊口号,还打了一下午电话,嗓子都干了。”
“不是最会喊口号了?”陈在林戏谑道。
周普啧了声:“那一样么。”
陈在林身边的沙发陷进去,周普坐在沙发背上伸了个懒腰,露出一截细白的腰腹。
“我跟你说……”周普清清嗓子。
陈在林听他说话。
周普:“被骂了。”
“什么理由。”
“六点下班的时候,我们老板说你看看别人都没走,你怎么先走了。”
陈在林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六点半。
“然后你没回去。”陈在林接他的话。
“不,我回去了。”周普却摇头了,“我回去叫别人一起走,然后就被骂了。”
“……”陈在林绷着嘴角,“嗯。”
周普看他一眼:“你别笑,我觉得我想的没错,别人都没走,就叫别人一起走呗。”
陈在林:“嗯。”
周普待人坦荡真诚,却不够圆滑世故也不搞虚头巴脑那一套。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点还挺可爱的。
随后,周普回溯:“我说:虽然我还没上大学,我也知道合同法,你这是犯法的。”
“嗯。”陈在林点头,“你做的对。”
“那你别笑。”
“我没笑。”
“别装了。”周普又上手摁了一下陈在林的喉结,“你喉结一直在动,都没停过。”
陈在林眼一沉,拂开他的手:“喉结不能随便捏知道吗?”
“怎么,摁一下要爆炸啊。”周普一身反骨,就要捏捏捏。
陈在林完成了早上没做完的恶作剧,周普歪在一边捂着脖子,被咬了才肯消停。
闹够了,陈在林又说:“你还有什么不好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滚。”周普心里正烦呢,捣了他一拳。
陈在林捋顺他的呆毛。
接下来的几天,沙发成为了周普吐槽的一角,而陈在林也成为了他唯一的倾听者。
第二天傍晚。
周普进了门就整个人扑倒在沙发上,手指都懒得动弹。
陈在林:“今天不弹吉他了?”
“弹了一天键盘。”周普声音闷闷的,“还弹什么吉他。”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枕着胳膊,盯着天花板,天马行空道: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主管和谢慈也差不多。区别就是一个想强迫我的肉.体,一个想强迫我的精神。”
“如果精神世界的强迫也犯法,那世界上还有很多人需要抓起来。”
“他让我微笑服务,可他挎着个批脸,就跟我欠他似的,我怎么可能笑的出来?”
陈在林沉吟:“看视频里的狗不是笑得挺开心的。”
周普嗤之以鼻:“他能跟可爱的小狗比?”
陈在林出馊主意:“你以后可以把他当成狗屁股。”
“这……”周普一顿,“这个主意好哎。”
第三天傍晚。
周普进门先打开冰箱那瓶易拉罐啤酒,痛饮两杯:
“虽然你上次出的主意有点用,但是我遇到了新的麻烦。”
陈在林依旧等候在那个位置,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和接收者,等待他的倾诉。
果然,周普从包里掏出一罐营养奶粉拍在茶几上:
“你看他上面说有什么什么疗效。”
陈在林一挑眉,低头去看,耳边是周普的絮叨:“是过分夸大了没错吧?”
“我没上过大学,所以查了很多资料,还专门买了本书看了两天。”
“我提议去掉广告上的这句宣传用语。而且还应该把封面小字部分扩大让消费者看清楚实际用料。”
周普拍了下奶粉:“你知道我主管说什么。”
陈在林配合地问:“什么。”
“他说我读书读傻了。”周普轻笑一声,“我火一下就上来了。”
陈在林挑了下眉。
不难想象这句话对周普的杀伤力,简直否定了他为之努力的前半生。
“我说你法盲还有理了?”周普摊下手,继续说,“他说你不想干,就找别人来。所以我不干了,痛快地离职。”
“我是不是有点儿三分钟热度。”周普看他一眼,自问自答,“但我觉得我没错,就他大爷的这种无良商家,还要我为他发光发热?”
他越说越气:“我一会儿就去线上举报这个公司。”
“嗯,去吧。”陈在林语气带了几分调侃,“不过,你不要那一斗米了?”
还说为五斗米折会儿腰呢,现在看来是半点都折不下去。
“还要什么,一斗米全扣没了。算来算去,我还要赔公司钱。”周普心情不爽道,“再不走就负债累累了。”
陈在林安抚性拍拍他后背,呼噜下毛顺顺气。
提到这个,周普更是叹气:“之前在夜色那边驻唱……”
陈在林安静地听着。
“我看见一个双腿残疾的乞丐,就往他的盆里放了一张红钞票。”周普默了下继续说,“这几天我又看见他了,跑得比我还利索。”
说这话时,他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因为那个乞丐没真的瘸而松了口气,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善意被消费了有些生气。
陈在林又笑了,倒不是嘲笑,就是有些无奈:“这么明显的当还要上。”
其实周普和他讲的很多事,他以前也干过,放在现在,他已经不太能理解当初的自己。
只有将那个自己割离成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周普,才觉得合理。
这小子视所有卑劣为耻,同情心又过于泛滥。自然而然会做这些事。
良久,陈在林从皮包抽出一张卡,夹着递给周普:“这张卡我不用,把你挣的钱绑在这张卡上。密码是……”
“哦。”周普顿了一下,接过。
周普绑定微信,又查看了下余额,发现了什么似地喊陈在林:“你的卡上还有一千块钱。”
“我知道。”陈在林在一边倒着水回答。
周普眼睛亮了:“给我的?”
陈在林没回答,似乎是用后背默认。
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周普的笑容逐渐扩大。
然后身形如同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从身侧紧紧揽住陈在林的腰,探出一张明眸皓齿的脸:“陈在林,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你过。”
陈在林手一晃,水差点洒了。
饶是知道他口里的“喜欢”没别的含义,他还是眼皮一跳。
把手抽出来,放好水杯:“才一千块钱就殷勤成这样?没见过钱?”
周普笑眼弯弯:“没见过。”
他手脚并用地又挂上来,没心没肺地硬往陈在林身上贴,瞧这黏糊劲儿,被骗的事应该已经抛之脑后。
陈在林面无表情地被一只八爪鱼盘着,走路都费劲,心里却有些愉悦。
这小子,怎么这么好哄。
微丧的过渡章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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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五斗米(过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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