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姜维而言,和诸葛瞻相伴的日子犹如初春消融的长河,即便后期横眉相对,那清冽甘甜的滋味仍会在垂暮之年化作刺痛的梦境,在他冷肃的外表下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或许他不该向诸葛瞻妥协的,毕竟从一开始他便意识到这段姻缘的荒唐。
可是,自从把这颗天降的星星揽入怀里,他便再没挪开眼过。
起初他还会透过诸葛瞻进行一些不着边际的畅想。例如先丞相年少时是否也曾这般神采飞扬?会在桑葚熟透时不顾旁人劝阻、非要颤颤巍巍地爬上树去采摘吗?会在研习新曲、绘制新画半途突然笑出声吗?会在新得爱子时流露出兴奋喜悦的表情吗?
随即姜维想起,先丞相的确露出过类似的表情,只是比起诸葛瞻那纯粹无暇的欢喜,更多了些无法言说的黯然。望着襁褓里新生的骨肉,姜维才恍然大悟,先丞相那时应已预料到,自己无法陪着爱子长大了。
姜维犹然记得,诸葛亮临终前将大小国事尽数叮嘱朝臣,唯独忘记了自己的妻儿,还是费祎在旁提了一嘴,诸葛亮才堪堪记起,着人重新摊纸研磨,挣扎起身,十分吃力地写下一封短小的家书后,停笔不再言语,徒留眼眶内盈盈的泪光。
每一次对先丞相的追思,最后都以五丈原上凄厉呼啸的秋风结束。姜维心中酸涩,垂下头去,诸葛瞻乌黑的发顶正撞入眼帘。尽管他此次回朝战创未愈,甚至没来得及脱下厚重的甲胄,然而诸葛瞻还是执意要窝在他怀里。
此时距新婚已逾十载,诸葛瞻新拜尚书仆射,升官之飞速令人瞠目,即便如此,天子仍觉意犹未尽,前日又加拜了军师将军一职。
二十七岁余,恰是先丞相初出茅庐之龄,天子又特赐军师将军,心思不言而喻。姜维返程期间闻知,也是颇为怀念,哪知归来见到诸葛瞻,对方却神色淡恹,毫无记忆里的焕然朝气,只一言不发地倚靠过来,姜维不解其意,但从善如流,任他依偎,不知过去多久,诸葛瞻身上绵柔的桂花气味逐渐将他们纠缠到一处,使得周身变得温暖而怡人,姜维非贪图享乐之辈,却仍忍不住心生爱怜,悄悄地将怀抱再收紧半分。
诸葛瞻阖着眼,忍不住轻笑出声。
姜维略有诧异:“你没睡?”
诸葛瞻懒懒道:“你身上的札甲这般冷硬,谁能睡得着啊?且去换下罢。”
话虽如此,他却毫无起身相让的意思,姜维应和道:“说的对,札甲冷硬,又常见血腥,我当速速取下,待沐浴更衣过后,再来见你。”
他小心翼翼地半推半扯,终于将诸葛瞻从身上扒下。他两人独处,向来会屏退下人,时久侍从但凡察觉气氛暧昧,就会自行退去,是以姜维不得不自己动手卸甲。诸葛瞻望着那银亮的札甲震声坠地,露出内里粗砺的葛衣,犹豫几番,开口道:“此次虽是凯旋,我军亦折损不小,你又负了伤,是否该暂缓北伐、养精蓄锐?”
姜维动作一顿,望他一眼:“养兵自是该养,依你之见,该养几年?”
诸葛瞻道:“你也知道,费大将军是不支持频繁出征的,前几番允你,皆因曹魏动荡之故,即便如此,每次拨与你的兵马也不过万人,如今你虽得胜,然敌我各有得损,曹魏的时局也趋于安稳,短期不宜出征,不如暂以养兵屯田为主,待有良机,再出兵不迟。”
姜维彻底停下动作,瞪圆了眼睛。他自然知道朝中就北伐一事争执不休,毕竟他就是其中力主大举北伐的先锋,而大将军费祎则主张治境保民,两人私交虽好,却屡在公事上互相磋磨。诸葛瞻出仕多年,对万事自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只是姜维万万没想到他会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思忖片刻,姜维弯下腰收拾起札甲,状似随意地说道:“文伟和你说的?”
诸葛瞻忽地站起,走近他身前,凝注着他:“与大将军无关,是我近来视察民情后作出的选择。”
姜维点了点头:“兴兵之后定要养兵屯田,竭泽而渔非长久之计,你放心好了。”
他并非听不懂那些话背后的暗示,只是不想在长途的行军跋涉后再与人争吵,尤其对方还是诸葛瞻,是以稍加示弱之后转身欲走,心中盘算起沐浴更衣后如何偷溜出府去找费祎理论。谁知刚走出一步便被诸葛瞻拉住:“伯约,匡扶汉室之心人皆有之,可做事也要估量一下可行与否,眼下我等偏居一隅,东有孙吴掣肘,克复中原又非一人之力、一日之功可成,当徐徐图之才对。”
姜维蓦地回首,面上震惊与失望轮番交织,像是难以相信这话出自他口,眉宇间亦迅速蒙上一层寒霜:“思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北伐乃是武侯遗志,更是先帝夙愿!你身为武侯之子,最不应该说出这种话!”
诸葛瞻哽住,胸廓剧烈地起伏。
他此时即将而立,却已出仕十年,即便如此,他在任职时常觉力不从心。也难怪,毕竟他出落得越发有父亲的风采,上至天子、下到民间,皆报他以极高的赞誉,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的位置,可记忆中模糊不堪的父亲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大山,无论怎样狂奔都难以接近半分,他冥冥之中开始明白,那将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亦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逃离的梦魇。他曾在丞相府里翻箱倒柜,希望能抓到更多父亲遗留的痕迹,然而最终真正有用的还是父亲留给他的那片单薄的《诫子书》,其上的言辞与浮跃于脑海中央的背影一样高大冷峻,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久而久之,他有些习惯了在盛赞中生活,甚至对自己有了些不确切的自信。
他起初依着姜维,希望能尽快完成父亲的遗愿,然时间一久,才发觉扶汉难于过天堑;蜀中百姓承蒙先武侯荫蔽,也算安居乐业,可若像当下这般频繁出征,恐难以为继。他费了好大力气才下定决心劝说姜维,虽也曾预料过姜维激烈的反应,却仍抱有一丝期待,想着自己在姜维眼里总归会有些不同,岂料姜维竟一如往日般冷硬不阿,还反过来斥责他。多年来,“不及武侯”“有负武侯”的话不知听过多少次,可这些话若经姜维之口说出,就仿佛一道长了钩刺的箭簇刺入血肉,比常人之批评痛甚,诸葛瞻隐忍几番,实在难以承受连年来堆积的滔天委屈,眼泪竟在不知不觉间滚落下来。
姜维以为诸葛瞻是羞愧而泣,遂软下态度,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安慰道:“你不必想那么多,有我在,一切交给我就好。”
诸葛瞻顾不上挂记他尚未痊愈的伤口,蓦地挣出了方才还留恋万分的怀抱,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眼中却迸射出犀利的锋芒,毫不收敛其中的愤怒和敌意。姜维望着他,只觉自己好像在柔顺的丝锦里突然被绣针刺了一下,不禁有些意外,脸上也头一回浮出了迷茫的神色,一时竟忘了出言询问。
诸葛瞻倒是先开口了,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冷:“你也是这样,是吧?”
姜维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
诸葛瞻厉声道:“你们都借着我追念父亲,你以为我感受不到吗?因为我是他的孩子,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轻易说、什么都不能轻易干,否则就是有悖武侯遗志,是不是?”
姜维面上未显太多波澜,内心却震动不已,几番欲言又止。诸葛瞻不容他插嘴,继续道:“就算是父亲,当年也会时不时停下来养兵养民,我只是说眼下暂时莫要北伐,又没说永远,你为何也要说出那番话来谴责于我?
“所有人都希望我成为父亲,却从不告诉我该怎样成为他!总归父亲已把毕生所著传给了你,何不由你来做这个接班人?
“说起来你当初也因为我是父亲的孩子,所以才同意跟我合籍,是吧?我早该意识到的,是我一厢情愿,还以为你多少会对我……罢了!罢了!”
越是疾言,越是泪流满面,怨怼尚未诉尽,却已哽咽到不愿再言。诸葛瞻不希望自己太过狼狈,摸索袖内,竟抽出一块姜维前年亲手做给他的方巾,其上绣脚粗糙的金桂格外刺眼,不由更加怒火中烧,甩手掷于地上,转而以袖掩面,只想快些逃离此地,谁知刚跑出两步就被姜维拦腰捞了起来。
诸葛瞻自是毫无反抗之力,愈加气愤难当,挣扎不休,紧攥的拳头却一下也没打到姜维身上,只徒劳地四下捶打着。姜维将他翻过来面朝自己,强硬地把他圈在臂弯里,诚恳地认错道:“是我说错话了,是我错了!”
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诸葛瞻挣得累了,听见姜维还在像块木头似的道歉,心头怒火总算熄灭些许,虽还是咬着牙不答话,但也不再张牙舞爪了。姜维见他冷静下来,便拆开束腕,扯出包裹在里面的干净的衣袖给他擦泪,诸葛瞻瞟了他一眼,尽管余怒未消,心底却还是抑制不住对这个人的倾慕之情,简直要被自己气笑了。
姜维这边全然感受不到他跌宕起伏的心境,只在脑中疯狂思索和解的办法——毕竟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对诸葛瞻的感情究竟是对故人的追忆,还是真实的爱意,又或者是责任所在。
他分不清,也不想欺骗他,又怕他一直这样难过下去。姜维梳理着诸葛瞻凌乱的头发,也在梳理自己乱成一团的心绪。
当初同意成亲时,姜维便预料到诸葛瞻终有一天会刨根问底地询问自己的感情,也终有一天会因为有个独一无二的父亲而感到崩溃,如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若换作危机四伏的战场,姜维可能还不至于这般无措,可面对诸葛瞻,他发现自己一败涂地。
后悔吗?
有一个声音忽然从心底响起。
姜维想说后悔,可随即想象了一下诸葛瞻跟在别人身后乖顺的样子,瞬间如惊雷贯体,猝然惊醒。
不行!
姜维扔掉手里的簪子,猛地把诸葛瞻按回怀里:“不行!”
诸葛瞻险些一口气没喘过来,想推开他却又推不动,不禁恼火道:“你干什么?!”
姜维说道:“不行,我一定会保护好你,所以咱俩不能分开!”说着埋首搭上诸葛瞻的肩膀。
前言不搭后语,弄得诸葛瞻莫名其妙。可他向来吃软不吃硬,遑论平素冷傲的姜维示弱,于是他立时如落了霜的竹叶,什么重话也说不出了。
姜维最终没有私下去找费祎。
他与诸葛瞻都以为关于北伐的争吵会仅此一次。毕竟满朝文武,不论荆州之士还是益州望族,多为先丞相一手提拔,虽就国家大事各有分歧,私下却大多公私分明、互为交好,他二人亦然,哪知自此以后,围绕着北伐而生的诸多问题,致使他们渐行渐远,有时甚至无法共处一室;然而在战火稍歇之后,这两人又开始对坐抚琴,琴声相和、悦耳泠泠,仿佛先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一般,长此以往,以诸葛尚为首的一众亲子格外头疼;后来他们才从五殿下刘谌口中得知,那两人曾多次在朝堂上发生争执,天子和群臣不知该从何规劝,对此也甚是头疼。
诸葛瞻年少成婚,长子诸葛尚仅比他小了十数岁,如今刚刚参军。某日军中得空,诸葛尚兴冲冲跑回家来,不等拜见诸葛瞻,却被弟弟们先行拽到了僻静之处。
“怎么?父亲回来了?”这情景太过熟悉,诸葛尚油然心生无奈之感。
果不其然,老二姜识点头道:“不错,昨夜班师,今早刚觐见天子,辰时方归。”
“人呢?”诸葛尚环顾一圈。
姜识叹了口气:“既没见到人,兄长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吧。”
诸葛尚神色复杂:“……又吵起来了?”
姜识点了点头。
老三诸葛京道:“瞻父从回来起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们几个正商量该派谁去看看,长兄回来得正好,不如去问问?”
诸葛尚年岁最大,恰好经历过父辈最恩爱的阶段,故而胆子大些,几个孩子一致推选他作为代表往诸葛瞻房里打探消息。诸葛尚性情畅直,又自是好奇,当即应允了下来。
诸葛瞻正埋头写着奏折,见了长子本已露出笑意,一听来意顿时垮了下来,不悦道:“莫非你在军营还不够累?我与你父不过政见不一,适当辩驳罢了,子休要复言!”
诸葛尚怏然,拱手告退。诸葛瞻忽又喝住他:“把晚膳送到大将军府去,就说是你自己的主意,莫要多言,送了便直接回来,去吧。”
如今费祎去世多年,大将军一职早已易主。诸葛尚心稍安定,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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