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为什么是第一人称,请看合集简介和上一篇!}
据说踏雪是我爸巴太人生里养的第一匹马。
以前因为踏雪,我还吃过一段时间的醋。
现在想想,我可真幼稚。
1.
我妈说,一开始我爸爸结婚那会儿给她的嫁妆是买了九匹马。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九匹马,就算组成夫妇也没办法啊。
用我妈妈的话来说,也不知道我爸爸从哪里学的,说是九在汉人里是个好数字,于是就买了九匹马,把我妈妈娶回家。
我爸真的太爱我妈了。
当然,我怀疑他还喜欢过其他人。
我有次答应我妈妈去马场叫我爸爸去吃饭,却发现他一个人带着一匹马,对着它指着一个方向,在叫它宝贝。
虽然我是汉哈的结合,可是我的哈萨克族语也只就停留在能听懂的阶段,至于说还是会磕磕巴巴的。我听到爸爸对着小马说宝贝,我也不顾叫爸爸去吃饭了,直接跑回家跟妈妈打小报告。
“爸爸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妈觉得奇怪,我外婆更觉得奇怪。
外婆说:“你爸爸最喜欢你了。”
“又或者说,爸爸不喜欢妈妈了?”
妈妈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她说:“你确定吗?爸爸不可能的。”
她的眼睛泛着光,加上她很少这般看我,我有些害怕。
“他喊了小鱼叫宝贝。”
小鱼就是刚才我爸爸拉着的马,我妈知道了之后就放下笔,对我说:“走,我带你去接你爸爸。”
马场并不远,在路上我能感觉妈妈的手很凉。
妈妈的手永远都这么凉,我爸说那是我妈妈手冷心热,所以我妈妈一直都是好人。
在路上,妈妈对我说:“丫头是不是觉得爸爸不爱你呢?”
我低着头,半委屈地说:“也不是,只是他叫小鱼叫宝贝,我有些不高兴。”
毕竟那个时候我八岁,正是狗都嫌弃的年纪。
妈妈望着天边那一抹霞光,默默地说:“等会儿爸爸和妈妈带你去个地方,答应妈妈,不要跟爸爸生气,好不好?”
我点点头。
回到马场,爸爸一眼看到妈妈。
“哦,文秀,你怎么来了?”
“丫头说怎么也叫不动你啊,让我来叫你。”
我看着爸爸安抚着小鱼,小鱼朝着我叫了一声。
他像是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叫声就是示意我不要生气。
爸爸把小鱼带回马房锁好,接着把我一把扛他的肩膀上,一手拉着我妈妈迎着落日回了家。
“巴太。”
“嗯?”
“吃完饭,我们去看踏雪吧。”
我爸明显愣了一下,故作镇定说:“不是月初才去过嘛。”
他声音少见般哽咽了。
我第一次感觉到爸爸的喉结在颤抖。
“没,再去看看。”
“那好。”
“带上阿依努尔。”
“嗯?”
我妈为此给出的理由是:“踏雪能有多一个人想着他,那就不会被遗忘。”
2.
在饭桌上,我们吃着外婆煮的羊肉饺子。
外婆真心不会做饺子,她煮的饺子都是破的。
饭桌上很安静,我正在想踏雪是何许人,她居然能让爸爸沉默。
我想,那一定是爸爸的初恋情人。
说不定跟妈妈一样,也是个汉族人也说不定。
我问外婆:“外婆,谁是踏雪?”
外婆看着爸妈,说:“你爸爸的好朋友?”
“叼羊的好朋友吗?”
“算是吧。”
“外婆见过她吗?”
“见过。”
“长什么样?”
“嗯……问你爸爸。”
我眼睛看向爸爸,问他:“踏雪好看吗?美吗?有我妈妈美吗?”
爸爸眼神像是瞪着我,嘴巴还带着一股子羊肉味:“吃饭!”
我埋头吃饭,心里还在想踏雪到底是何许人。
以往的餐桌都是欢声笑语,而如今都没有了。
吃完饭我问太奶奶:“谁是踏雪?”
太奶奶还在低头啃土豆,但她回我:“他死啦!”
“死了?”
“对啊,挂在树上。”
我心里想,难道是爱而不得吊死的?
“为什么会挂在树上?”
太奶奶抬起头,又糊涂了起来:“文秀啊,你不是知道吗?这都要问我?”
我一转身,只看到我父亲背着一把猎枪,旁边是收拾好的母亲。
“走吧。”
父亲的语气一点温度也没有。
这跟昔日的他并不像,反而有那么一丝可怕。
我穿上雨靴走在父亲后头,父亲把我抱在马上,让我妈妈坐在我身后,他会牵着马。
走在雨后的大地上,地面有些泥泞,树叶上还有一些雨后的露珠挂在上面。
我骑在小白马的上面,望着灰灰的天空。
天空之下,是我父亲牵马的背影。
我妈很喜欢我爸的各种背影,她说我爸爸骑马特别帅,就像是草原上的王子。而我觉得,他更像是草原上的统治者,特别像小时候妈妈带我看的《狮子王》里面的辛巴,整个人都亮了。
在我看来,爷爷一直都是我心目中的木法沙。
即便我对他的记忆并不深,但我能记得一辈子。
由爸爸妈妈的记忆,加上堂哥堂姐的记忆中产生的祖父,模样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走得太久了,我有些困。
“妈,我好困。”
妈妈拍了拍马,马停了下来。
爸爸朝着我伸手,我跳到爸爸怀里,爸爸就一手抱着我,一手牵着马。
过了好久,爸爸在我耳边叫我。
“丫头,丫头,起来了。”
我揉揉眼睛看着这片土地。
方圆百里,好像就我们三个。
这时的天已经暗下来了。
周围除了一些风声,就只剩下了不少的树木。
树木枯枯的,像极了一条又一条的利爪。
我牵着爸爸的手,感觉周围十分的阴森可怕。
我看着一旁的妈妈,问她:“妈,这是哪里?”
“你不是想看踏雪,爸爸妈妈带你来。”
她的话简单明了,就生怕我会吃踏雪的山西老陈醋一样。
我跟在爸妈的脚步后,踩着他们的脚印走,就像怕自己迷路,大脚套小脚。
来到一棵树前,我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3.
那上面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头骨。
不过那不是人的,全都是小动物的头骨。
爸爸把我领到一个头骨下面,对我说:“这个就是踏雪。”
我想去摸,但摸不着。
爸爸抱着我,示意我:“小心。”
妈妈在一旁说:“看到了吗?那个就是踏雪。”
爸爸把我的小手抓起来,对我说:“来,摸摸它。”
实不相瞒,我很害怕。
那是一个马的头骨,加上风餐露宿,它的模样早就变成了一个西游记里白骨夫人的样子了。
爸爸语气很温柔,说:“来,别怕,爸爸在。”
妈妈也在一旁鼓励我,我这才开始摸。
不知道为何,我抚摸着踏雪的头骨,居然能感觉它在动。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对我爸爸说:“爸爸,它怎么死的?”
爸爸把我放下来抱入妈妈的怀里,看着他绑好小白马,像是难言之隐。
我想,这匹马一定给我妈妈和爸爸带来很多难忘的记忆。
我望着妈妈,妈妈望着爸爸,爸爸望着天。
很久,很久,我都只能听到风声。
寂静的夜晚只剩下我们和风吹打在树枝上啪啪作响。
直到月亮爬上了树梢,爸爸才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用他的长手搂着我和我妈妈。
“丫头,你要记住,永远都不要欺负环境。”
那时我还小,根本不知道我爸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多年以后,我翻阅我们村里很多资料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在二十一世纪初,阿勒泰曾经受到了人为破坏。
朝戈伯伯是护边员,直到现在他还经常开着那辆破得不能再破(他说那会儿还是好的)小摩托去周边巡查,根据记录,那会儿就有一个坏人来这里。
爸爸说,村里的人都说这个男人是我外婆带来的。
我外婆没有聊起过他,所以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既然是欺负环境了,那他一定不是好人。
那时的踏雪,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爸爸无奈解决的。
爸爸说:“我也没有办法。可是你妈妈很危险,我必须救你妈妈。”
我很听话的坐在爸爸的左边,爸爸左右搂着我和妈妈。
我问:“那个人为什么要欺负环境?”
他说:“赚钱。”
我抬头看爸爸,问他:“像爸爸那样,经营马场那样养马赚钱吗?”
爸爸摇摇头:“不是的,那不一样。他在欺负大自然的环境,给大自然的环境戳了好几个洞洞,你朝戈伯伯看不下去,有跟他理论,但他为了钱已经不像个人了,所以才去抢你外婆的枪。结果你妈妈就被踏雪拖着跑,现在后背还有一些痕迹呢。我每次跟你妈妈睡觉,我都心疼得很呢!”
妈妈在一旁叹气,尽管很小声,但我还是听到了。
我问妈妈:“妈妈,是不是爸爸跟踏雪的关系,就跟我和小黑一样?”
小黑是我爸爸给我带的小狗,那是我四岁跟着爸爸从朝戈伯伯和托肯伯母家带回家养的狗,我一直养着。
可是好久不长,他在我七岁的时候吃了不好的东西死掉了。
我那会儿哭了好久,爸爸就陪着我埋葬小狗。
结果我爸哭的比我还惨。
“对,就是和小黑一样,只是爸爸跟踏雪关系更久。”
“有多久?”
“嗯……”爸爸抚摸着我的头发,“差不多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后来我从朝戈伯父那里知道那个坏蛋叫高晓亮。
朝戈伯父对我讲起了当天的细节。
细长的白烟在他粗糙的手指里夹着,还一直在跟我说:“你也别怪你爸爸,你爸爸也是没有办法了,都怪那个人。若不是那个人,草原就不会被破坏,你妈妈也不会离开阿勒泰那么久!”
高晓亮具体判了多少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再未踏足过阿勒泰。
后来又听说阿要爷爷见过他,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外婆把阿要爷爷给轰出去了。
为此阿要爷爷又被我外婆喊了几个月的狗熊。
朝戈伯父说高晓亮那个坏蛋把阿勒泰的土地弄得到处都是洞,还试图把我妈妈和外婆一起拉下马,我可真的太看不起这种人了。
至于他和外婆的结局,我也不想知道。
反正我对踏雪的关心,远超过于这些。
4.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年轻时期的爸爸。
他骑着马,踏在雪地里朝着阳光奔跑,整个人就像城堡里走出的王子一样。
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滚烫而又不失热烈。
半长的头发,白色的开怀衬衣,黑色裤子。
我看着他走向母亲,朝着她伸手,带着她来到了丛林。
第一场景落下帷幕,我在梦里又梦到了一个场景。
那是更年轻的爸爸。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骑马装,带着一匹马在周边走着。
那匹马四肢被白色的布还是什么绑着,我爸爸还在一旁哄着它。看样子应该就是踏雪,小小的一只,很可爱。踏雪的脾气还真不小,可它像是感觉到我的存在,朝着我就离开了爸爸的缰绳朝我跑了过来。
幸亏是梦,要不然我早就被踏雪这个暴脾气给踹倒了。
我听着爸爸哄着它,我爸爸很温柔,眉眼之间都是对它的疼爱。
我妈妈曾告诉我,小动物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们再怎么样都不能伤害他们。
于是在我养小黑的时候,我基本都不会让它饿着。
喝水跟它一起喝,吃肉跟它一起吃。
早上起床,它起来舔我。
去上学,它送我。
放学后每天回家,它都第一个迎接我。
我太懂这样的感觉了。
第二天我醒来,我第一个把爸爸叫醒了。
我爸爸那个时候还在做梦,梦里在说哈萨克族语,但我能听出他在驯服踏雪。
我想大概是在梦里,他才能跟踏雪相遇吧。
早上上学,我提出我爸爸送我。
爸爸怔住,问我是不是惹事了。
我笑着啃土豆:“爸爸,我想你送我去上学,你没送过。”
爸爸回应:“那好,爸爸送你。”
说实话,我上学那么多年,我爸爸送我的时间屈指可数。
但是一旦有一次,我都能记得好久好久。
包括这一次。
走在路上,我对爸爸说:“爸爸,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爸爸回应我:“真巧,我也做了。”
“爸爸梦到踏雪了吗?”
“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你喊它叫宝贝了。”
爸爸笑着说:“我心里的宝贝只有你妈妈。”
我虽然年纪小,但我可不傻。
“爸爸,你的名字是幸福的意思,那踏雪也有它的意思咯?”
“当然。”
“爸爸,你知道我昨天梦到了什么吗?”
“不知道。”
“猜一猜。”
爸爸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猜你梦到它当爸爸了?”
我看着爸爸,他半长的头发随风飘起,就像一条条黑色的柳絮。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梦到它跟你在马场,最后它跟我说,你要好好生活!”
这句话在我长大的时候,在我结婚的当天被我爸爸提起了这件事。我自己都忘了,我爸爸却作为女方家长说出了这句话,其实家长就是这样,会一辈子记得你那些「口出狂言」,会一辈子怀念小时候的你。
我能感觉爸爸停下了脚步,他一把抱我抱起来,亲了我几口我的脸。
我抱紧他,说:“爸爸,我不会忘记踏雪。”
爸爸笑着说:“是啊,我也不会,但是你也不要忘记它,它是爸爸最好最好的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
“嗯,它现在跟小黑也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5.
如今我坐在桌前对着电脑,看着我写的那些内容。
我的爸爸巴太,我的妈妈李文秀,我的外婆张凤侠。
……
当然还有很多人,我不能一一写下来浪费字数。
唯独两个可爱的小生命,来了又走,不带着一丝痕迹。
一只黑色小狗叫小黑,一只我没见过的马叫踏雪。
在我第一篇文章发表的时候,爸爸把自己昔日跟踏雪的合照送给了我。
说是等他和妈妈都走后,也一定不要忘记踏雪,要多去看看它。
我爸老早就下好了遗嘱,说是等他和妈妈走了,就让我把他们俩烧了成灰埋在那棵树下。
我妈也同意。
她一向支持我爸爸,因为他是真的爱踏雪。
踏雪的事情曾让他们分别很久,也更懂得珍惜彼此。
我妈说,有些事情或者某个人或者宠物一旦真的忘了,那么无论是谁就会一辈子被遗忘,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了。
我还记得小黑和我拍了一张照片,那是我们一家子人唯一很整齐的时候。那个时候爷爷还在,托肯伯母还会带着堂哥和堂姐经常回来,家里还是一大家子人。
唯独踏雪,我妈妈给了我一本小相册。
里面全都是踏雪和爸爸的照片,还有妈妈的。
下面都有日期,说明从踏雪出生都每年纪念,爸爸妈妈都会在身边去看它。就像它还在我们身边,看着我长大,看着我一步步变成大姑娘,看着我在草原上驰骋奔跑。看着我爸爸变成草原上的英雄,看着我妈妈变成全国销量最强的作家……
踏雪,踏雪,踏雪。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每到冬天,我总想起这首诗。
屋内,我坐在电脑前静悄悄打着字。
屋外,爸爸和妈妈还在打情骂俏。
“巴合提别克,我可告诉你,今天再跟人家喝乌苏我就不理你了。”
“那你不允许跳不好看的黑走马!”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去写东西说说你。”
“别以为大作家就了不起!一摘掉眼镜就看不见了,回头你小心让阿依努尔多一个弟弟!”
“巴合提别克!你居然还重男轻女!”
“有什么不敢的?”
“你知道你女儿多大了?”
“知道啊。”
“那你脑子能不能去小溪边给我清醒一点?”
“小鱼,你说,到底是她对还是我?”
他们带着那匹名叫小鱼的马刚回家,爸爸逗妈妈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见。
对了踏雪,你知道吗?
我爸爸说他不会忘记你的。
我也不会,因为我们要一辈子记得你。
对了,冬天你别冷着了,我刚刚给你的头裹了一层黑色的厚布,听说今年很冷呢。
来年春,我一定来看你。
先说好了,我只带胡萝卜。
你可不允许再在梦里踹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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