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相爱的人之间牵着一根线，指引着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另一个人。
奔向另一个人。
从生到死。
阿比盖尔的母亲格罗瑞娅，自从丈夫死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夜晚常常受梦魇的侵扰，久而久之，睡得越来越少，像是一个白骨夫人在城堡里游荡。
等到了名义上的儿子唐纳德结婚，能够主持大局了，又撑到了孙子的出生，一直吊着她的那一口气就彻底溢出，她倒了下去，昏迷不醒。
阿比盖尔准备回魏特林堡探望母亲。
两个孩子抱住了她，诺曼今年已经七岁了，海伦娜也有四岁了，不太喜欢说话，喜欢和眼神和肢体动作表达自己的感情。
“妈妈，别走。”诺曼继承了他爸爸冷酷的面容，但对妈妈尤其眷恋。
阿比盖尔知道儿子和女儿舍不得自己，蹲下身抱了抱他们：“没事，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们在家要听话，妈妈去看看外婆，外婆身体不好，就像你们担心妈妈一样，外婆是妈妈的妈妈。”
海伦娜抓着妈妈的头发，贴近阿比盖尔的脸庞，亲了她一下。
诺曼还是显得有些阴沉，“妈妈，你走了的话，爸爸又会出去鬼混，我不喜欢他把那些女人带回家里来。”
尽管海伦娜大概率听不懂，但阿比盖尔还是捂住了她的耳朵，不悦地说：“你当着妹妹的面说这些干什么？”
“就算我不说，她就不会看吗？妈，你别走了。”
他怎么会认为，自己待在家里面，朱利安就会收敛一点。
不过他也只是一个孩子。
希望父母好好地在一起，他又有什么错。
阿比盖尔想到这里，摸了摸诺曼的头，“如果你有坚定的决心，去守护你想守护的事情，那么它就不会改变。”
和两个孩子告别后，她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路上，她会想起女管家辛蒂的话，在她第一次怀上孩子之后，辛蒂曾经私下找到了她，告知了朱利安童年的经历。
他的母亲早早去世，父亲却想着再娶，看着肖恩·司各特的那些情人，有着一张张和过世的母亲相似的脸，朱利安阴沉的怒火就愈发强烈，最后用花瓶砸破了父亲的。
阿比盖尔听后升起的不是同情，而是好笑。
不知谁教给孩子们，父母应该是相爱的，忠贞的。爱情是高贵的，神圣的。可他们的父母偏偏做不到。
连最后朱利安也活成了下一个他父亲的模样，而且践踏爱情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存在就好像在告诉所有的女人，爱情是最虚假的玩意，根本靠不住，却是以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们。
当时，阿比盖尔不明白女管家为什么告诉她一件事。
“我自幼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所有的心软和劣根，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希望你被他所骗，坠入情网，但现在不同了，你们有了孩子，我自然是希望你爱他，由他的过去爱他的将来。”
阿比盖尔听了没说话，心里却是冷笑，人是会一点点变化的，心也是会一点点坚硬的。
朱利安早就把她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这个时候谈爱情，大概是太奢侈了吧。
而且谁规定说，只有爱一个人才能给他生孩子呢。
到了魏特林堡，见到了重病的母亲和操劳的大姐爱沙拉，她对阿比盖尔叹气说：
“写过信去了，但路易莎还是不肯回来。”
格罗瑞娅时日无多，三个女儿却没有都在身边，她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惦记二女儿的。
但路易莎，大概是记恨她这个母亲，觉得她向来疼爱大姐爱沙拉，当年那么求她撮合自己和莱昂也无济于事，还是偏袒了爱沙拉，由此生怨。
日子一天天过去，信也没少寄，就在爱沙拉和阿比盖尔商量着去找一趟路易莎的时候，终于等来了她。
但她来这一着却不是为了看病重的母亲，而是因为和丈夫邓斯吵了家，找避风港找到这的，所谓的家和旅店也没有什么差别了，而且还不用自己出钱，有专人服侍。
近年来，路易莎的年纪上去了，越来越在意自己容貌的衰老，越来越喜欢好听的话，经常把钱挥霍给那些讨好她的男人，现在身上已经所剩无几，这也是她和邓斯吵架的原因。
母女两就在一个屋檐下，但总是不肯相见。
第三天的早上，格罗瑞娅醒来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她便开始有一种预感，不再吃饭，只是要求孩子们都到她的身边来。
爱沙拉和阿比盖尔是把没起床的路易莎，生拉硬拽带来的。
弥留之际，格罗瑞娅已经跟大孩子，小孩子都交代了几句话，只有穿着睡衣的路易莎，远远地站着，并不靠近。
“路易莎……”格罗瑞娅伸手喊她，她才犹豫着走过去，坐在床头，听母亲最后的训话。
她恨了一辈子的人，也有走到死的时候，可路易莎就是记得母亲已经风华正茂的时候，不忍的情绪就这么荡漾起来。
“三个女儿中，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格罗瑞娅说的第一句话就令路易莎羞愧地说不出话，被挂在高处的心里慢慢地落下去。
可高傲一掉下去，委屈就升上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
说着，路易莎趴在母亲被褥上哭，似乎又变成那个爱哭的小女孩。
格罗瑞娅摸了摸女儿的头，“三个女儿之中，你最像我，敏感阴郁……”
“怎么会……”路易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母亲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她们竟会有这样亲密的联系，而不是疏远。
“你不信，你以为只有你在年少的时候，爱上过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在她们有记忆以来，母亲格罗瑞娅从来都是端庄贤惠的，像是一尊白瓷雕像那样，完美无瑕。
可她接着说出来的话，让所有人吃惊。
“在嫁给你父亲前，我曾经跟一个男人私定终身，离开了家，但真一起生活，才发现不能忍受他的陋习，可那时已经晚了，幸好家里人找到我，把我接回去了。”
格罗瑞娅病态的脸上显露一些惆怅：“我那个时候觉得自己选错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家里人把我过去的经历隐瞒，将我介绍给了柯利弗……”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下午，她在会客厅第一次见到柯利弗，他穿着军装，风度翩翩，年轻英俊的模样。
沉浸于往日旧梦，直到听到女儿们的呼唤，她才回过神来，原来真的和那个叫柯利弗的男子生育孩子，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
格罗瑞娅，想起自己的丈夫，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是一个好人，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隐瞒，所以让我更加痛苦，我就这么怀着隐秘的黑暗，像一个偷窃了珍宝的盗贼，担惊受怕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路易莎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有过这么……不堪的一面，对她的怨恨也一下子消散了许多。
“如果你有敏感阴郁的一面，那或许是因为我，因为你的妈妈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路易莎否认了这个猜想，她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自己曾经恨她，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她不爱自己。
现在，她开始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她开始由衷地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可怜，而不是像她想象得那么强大。
“妈，对不起……”路易莎为过去的一切感觉到抱歉，她即将要失去一个最爱她的人了，这个时候尝试去抓住母亲的手，是不是太晚了。
格罗瑞娅的目光，似乎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别像我这样，被过去困住了一生，囿于自己的心魔，你有爸爸妈妈，以后你还有姐姐和妹妹，她们会陪着你的……”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已经是气若游丝。
屋里人都围在床头喊她，格罗瑞娅感觉到人生就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她被鲜花簇拥着，感觉到幸福的同时，也感觉到分开的悲伤。
哭泣的爱沙拉附在她耳边告诉她：“妈，你说的那些事情，父亲一直都知道，他一直很爱你，在你认识他之前……还有唐纳德是父亲死去战友的儿子，他比你想象的更喜欢你呢，别怕黑，父亲说，他会在前面那个有光的地方等你的。”
“是吗？”格罗瑞娅恍恍惚惚地听着，分不清楚是现实还是幻觉，是真还是假，但最终，她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在她的幻想里，她又一次走进了那个十九岁的客厅，在蓝白色绣球花中，看到了那个直挺挺站着的柯利弗，他在光里，慢慢地转过身来，成为她一见钟情的那个人。
格罗瑞娅闭上眼睛，永久地安睡下去。
爱沙拉她们把母亲的坟墓，安置在父亲柯利弗的身旁，那是一块阳光正好的小山坡。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山雨欲来风满楼，随着哈布斯王国和约克王国边境地区大规模地冲突，战争一触即发，想必那时候，活着的人的日子也不会太安分。
阿比盖尔回到司各特堡的时候，就得知了朱利安要受召上前线的事情，兵力短缺，不仅是要抓平民，甚至也波及到了一部分地方贵族。
如果朱利安不去的话，名单上的人就会变成他父亲肖恩，两父子一向关系恶劣，这个时候也不容耍性子了。
明天一早就出发了，晚上的时候，海伦娜还缠着朱利安给她讲故事，和天底下大部分父亲一样，朱利安喜欢自己这个女儿，和儿子诺曼反而像是仇人一样。
“爸爸，哥哥说你最喜欢的女人不是妈妈，真的吗？”听到小女儿这样问自己的时候，朱利安恨不得把诺曼那个小兔崽子给扒皮抽筋。
但眉头一跳一跳的，还是忍住了，转而亲了海伦娜一口，“真的呀，爸爸最喜欢海伦娜，爸爸喜欢海伦娜多过于妈妈，你满意这个答案吗？”
海伦娜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比盖尔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就从座椅上跳下去，跑到妈妈怀里去了。
阿比盖尔叮嘱了她几句，让女仆带她早点回房休息。
海伦娜亲了父亲朱利安几口，跟他告别。
女仆牵着她的手走后，房间里便只剩下朱利安和阿比盖尔。
“你应该好好管教你的儿子，不要让他什么话都往外面说。”
要是平时，阿比盖尔肯定不会惯着他，反问诺曼就不是你的儿子了吗？
但想到今晚可能就是永别，阿比盖尔的情绪也平和不少。
“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朱利安奇怪地看着她，“你觉得应该是什么话？”
“我知道你外面有很多女人，但或许有一个女人对你的意义不同，如果在你走之后，她需要照顾的话，你可以提前告诉我。”
阿比盖尔这一番话倒是令朱利安有些另眼相看了，他哈哈大笑：“是有那样一个女人又怎么样？告诉你做什么，让你去杀了她？”
阿比盖尔对他的话不屑一顾，不过是想替他尽一点义务，没想到遭受他这样的误解：“你以为我是这种女人？”
朱利安仔细想想，“也是，你不爱我，怎么可能为我争风吃醋呢？”他向来受女人欢迎，但阿比盖尔是少数让他吃瘪的人，当然他也不想去讨她的欢喜就是了。
“你真的不告诉我？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导致你遗憾终生，我也不管了。”阿比盖尔是不愿意朱利安突然发疯，令原本就不甚稳固的家庭更加破碎。
但在朱利安看来她是没安好心：
“你恨不得我死是吧？”
阿比盖尔白了顽固的他一眼，没说话。
就算有了孩子，两人还是说了几句话，就互相看不顺眼的类型，所谓的真正的怨偶。
“早点休息吧。”阿比盖尔选择用这样一句话做为无疾而终对话的结尾。
朱利安就坐在椅子上，没有回话，甚至没有看阿比盖尔的消失，依然是一副我行我素的姿态。
他不会睡的，也没有什么想睡的**。
只是望着光明女神的雕像发呆。
清晨，同样一宿未眠的阿比盖尔，听到下面的动静，拉开窗帘。
向来贪图享乐的朱利安，今日已经穿戴上了铠甲和头盔，腰间别着利剑，骑在黑色的骏马上。
在所有垂头叹气的士兵中，他雄赳赳的气格外高涨。
阿比盖尔就这么看着远征的队伍，还有他们飘荡的旗帜，像蚂蚁一样变小了，翻过那座高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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