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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完海伦娜的婚礼，喝得微醺的阿比盖尔，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
和她共坐在马车里的爱沙拉笑她，“女儿结婚就让你这么高兴吗？”
“当然高兴，”阿比盖尔掰着手指头数道，“儿子结了婚有了孩子，女儿也结了婚，把一切都做好了。心里很舒服，感觉一点遗憾都没有了。”抚着胸口说。
早已经做人祖母的爱沙拉，笑自己的妹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这就安心了，要操心的事情以后还多着呢。”
阿比盖尔不认可这句话，“他们自己不操心，能得到我为他们操心吗？”
“你说是说得潇洒，我就不相信你真的能够不操心。”
阿比盖尔摆摆手，“我的责任也尽了，剩下的事情他们自己去忙活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和命，我操心不来。”
她就这么在姐姐的笑声中，靠着马车想眯一会儿。
但一个很久很久没有浮上水面的念头，冒了出来。
似乎在告诉她，她好像，还有一件没有做完的事情。
阿比盖尔绝不是一个喜欢的逃避的人，当她坐起睁眼的那一刻，她依然下了决定。
“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爱沙拉看她脸色沉重，不像是开玩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什么事？”
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阿比盖尔自认自己做了能做的一切，就算此刻死去也没有什么值得怨恨的了，但是：“朱利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把他找回来。”
爱沙拉，有些意外又不那么意外的听到妹妹说这件事情。
“照理说，他要是没死，早就回来了，就算真的给你找到，不过是尸骸一具。
又或者是他自己不想回来，外面一直传言，朱利安另有所爱，也许他已经在外面安了家，回来是故意的。
这两种答案，你到底想找到哪一种呢？”
阿比盖尔却想得很清楚。
或许爱情故事并不像海伦娜想象地那样美好，甚至根本就称不上“爱情”故事。
可是他的确是诺曼和海伦娜的父亲，她名义上的丈夫。
不找到他就算睡在床上，或者棺材里，也难免午夜梦回惊醒。
这件事早该干了，但是因为两个孩子没有长大，当时国家又不太安定，现在应该去做了。
“没关系，不管是哪一种，只要是一个答案，它就是有意义的。”
爱沙拉知道自己的妹妹心已决，并不再阻拦。
一个人一生中找到一件自己想干的事情，就算是会死，也是难得可贵的。
三个姐妹中，阿比盖尔最小，性格与世无争，干脆爽快，现在已经长成三个人最坚强的那一个，不被任何事情所动摇。
单凭过去难以预料，是被时光，是被世事一点点磨练成这幕模样了。
可知，遇水不动的是石头，经树而走的是风，一个人到底是石头还是水？是树还是风？
都需要遇到了阻碍它的事物，它才会知道。
我是我。
战争之后十年，边境地区依然动荡不安。
阿比盖尔要穿越重重阻碍，才能到达勒阿弗，对此她多少也有了心里准备。
此次远行，还是瞒着儿子和女儿，她清楚要是他们知道了，尤其是诺曼，他肯定不会让阿比盖尔做出这么冒险的事情来。
且不说在他心里，早就把朱利安当做了一个死人，就算人活着，也不会这么欢迎父亲回来。
对他的母亲阿比盖尔，诺曼虽不乏尊重，但更多的把她当成了一个跛脚的老太太，过去也许曾经强悍过（还是受他父亲的欺负），但现在已经到了需要人照顾的年纪了。
瞧不起人这一点，倒是和他父亲朱利安出奇地一致。
所以阿比盖尔压根没告诉他，只跟自己的大姐爱沙拉，以及公公肖恩·司各特说了这件事。
要是她真的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她一个老太婆的命不值钱。
不过，在过去的15年里，她也没纯粹做一个贵妇人，拿得起长剑，骑得上马，不容人小觑。
下辈子做一个能够持盾挥刀的骑士吧，也好帮约克王国收复失地。
阿比盖尔这样乐观地想。
迎着风，骑马奔驰的时候，有谁看得出她右脚行动不便呢。
看着她饱经风霜的容颜，有谁知道她少女时有过一个做英雄的梦呢。
俱往矣。
旅途在刚刚出了谢菲尔德的领地，还没有进入勒阿弗的腹地的时候，就遇到了意外之险。
阿比盖尔和她的两个雇佣兵，夜晚在一处农舍休息，一伙不知道是约克人还是哈布斯人的劫匪闯了进来，把农舍主人一刀杀了。
两个雇佣兵也寡不敌众，被人乱刀砍死，只剩下阿比盖尔和那家的农妇。
农妇势单力薄，先被人杀了丈夫，又被人屈辱直接咬舌自尽了。
阿比盖尔还有些武力，躲躲闪闪，逃到了厨房。
但一旦厨房的门被他们撞开，她的命运也比那农妇好不了多少。
阿比盖尔拔出匕首，照亮自己，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有一股狠劲，至少要拿外面一两个恶人陪葬。
盗贼们一闯进来，就看到阿比盖尔穿着单衣在烧一堆绿色的植物，原本装在身上的铜币撒了一地。
他们眼里看到金钱和美人同时在，自然兴奋得不得了，可又觉得阿比盖尔这个乖女人烧的绿烟实在呛鼻。
为首的盗贼骂道：“咳咳，疯女人，你在烧什么东西，快把它灭掉。”
阿比盖尔很镇静地继续烧火：“出冬草，没看过《漫游记》吗？”
“什么鬼东西？我让你把火灭掉，咳咳。”
“别过来！”阿比盖尔呵斥道，她拿着灯油，随时准备砸向自己。
其他人被他唬住了，听她说话。
“既然你们不放过我，那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我宁愿**死，也不愿落在你们手上。不过你们也讨不了好，这出冬草燃烧之后有毒，你们也就陪着我葬身于此吧。”
说完，阿比盖尔在这一片绿烟雾中，就挥舞着燃烧的袍子，到处纵火。
有人急了，说要走。
有人说，是阿比盖尔这个疯女人在故弄玄虚，根本就没有什么毒草，只是为了把他们骗走而已。
可是火势一起，绿烟雾更重，大家咳嗽不止，每每想接近阿比盖尔，又被她着了火的衣服劝退。
还在犹豫的时候，就看见这个疯女人，把火往自己的头发上烧，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盗贼头目一看，屋子已经烧大半，□□一个疯女人，实在没什么意思，就赶紧带着人撤了。
他们一走，装疯的阿比盖尔立马跳进水缸里，身上多处被烧伤，烧焦的头发也稀落卷曲的得不成样子。
但是不确定盗贼们走了多远，她只能在水里多待一会儿，等到火势蔓延得比不多了，黑烟和绿烟冲天，她才披着另一件湿衣，从水缸里离开，去到外面查看。
确定那一伙坏人真走了，赶紧把屋里死去的农舍主任，他的妻子，两名雇佣兵总共4人的尸体抬出火海。
阿比盖尔将意外遇难的4人埋葬，留下那栋成为废墟的房子。
此时她的近况也没有好上多少，虽然身上还有一些钱，但没有护卫，彻底沦为孤身一人。
也许此时转头回谢菲尔德，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出发的目的还是没有达到。
于是穿上和死人交换的衣服，把头发全部割短，装扮成一个跛脚的流浪人形象，一瘸一拐地向勒阿弗的方向走去。
阿比盖尔在《艾略特漫游记》里读到过勒阿弗，这一座曾经的边境之城，人民奔放豪迈，喜欢喝酒，最重要的节日是全城狂欢的“酒神节”。
她一边回想着书里关于“酒神节”热闹盛大的描述，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喝彩欢呼声。
实际上这座城满目疮痍，人烟稀少，街上除了乞丐和流浪者，最多的就是潜逃至此，行色匆匆的凶犯，守在这一座死城的人几乎都关闭着窗户。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戴着兜帽，脏兮兮的跛脚阿比盖尔，她的装束再加上她神经兮兮地问“认不认识一个叫朱利安”的人，完全不像是一个有心机的人，降下了大部分人的心房
但愿意搭理她的人还是很少。
有几次，她问到了认识朱利安的人，但找到人才知道，此“朱利安”非彼“朱利安”。
她要找到的“司各特·朱利安”，十年前大战里的一个约克士兵。
在堕落的勒阿弗，的确有不少两个国家的残余士兵生活于此，他们处在一种模糊的边界线上，不被认为一方认可。
他们或多或少，对阿比盖尔前来找人的行为，感觉到动容，但：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呢，你晚了十年。”
也有对不远万里寻夫的阿比盖尔，持同情态度的人，告诉她可以试着去黑沼泽去找找。
黑沼泽，顾名思义，让人无法脱身的所在，有着妓院、赌场、地下拳赛所有见不得光的营生的地方。
你可以在那里用自己的命拼搏，燃起同类的鲜血或者情绪，赚来的钱，又可以投入赌博，或者**消费。
阿比盖尔有想过，朱利安可能陷在这里了，但真进去找了一场，除了见到这个世界极致的疯狂，还是一无所获。
也不知道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坏消息。
还有一次，被问的人抬头看她：
“你有钱吗，有钱我就告诉你。”
阿比盖尔给了他一枚铜币，那人就收下钱带她进了巷子，不是去找朱利安，而是把她暴打了一顿，顺便搜走了她身上的铜币。
这就是勒阿弗，除了罪恶，还是罪恶。
罪恶滋生罪恶，不管是原初的恶，还是防卫性的被正当化的恶，善，在比较之下，竟然也畸形地像罪恶一样。
哈布斯王国不代表正义。
约克王国同样。
他们都是错的，但对错还有意义吗？
大概找了一两个月，阿比盖尔也开始相信，她尽力了，朱利安要么不在勒阿弗，要么已经死了。
她一直听说，勒阿弗的北部有一大片的荒郊墓地，埋葬的都是无名无姓的人，其中有哈布斯的士兵，也有约克王国的士兵，没有人认领的尸体，都在那了。
阿比盖尔决定把这个地方，作为自己本次旅途的终点。
她来到荒郊墓地，到处都是枯枝烂树，草率的木牌插遍，唯有乌鸦在此栖息，没有任何生人的气息。
如果她能在其中一个木牌上，看到“朱利安·司各特”的名字，就算是一具尸体，她也想把他带回家去。
因此没有着急离去，而是一个个木牌地看，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看着看着，阿比盖尔也有些悲伤，很多死去的士兵都太年轻了，有些刚满月15，有些是21，23，27，还有一些是13，12。
不管是哈布斯人，还是约克人，她都觉得他们很可怜，战争结束了，这些被战争摧毁的人就躺在这里，被遗弃在这里。
和他们的朋友们，和他们的敌人们，融合一体。
阿比盖尔尝试安慰自己，土地下躺着的仅仅是尸体，而非亡灵，所以无名的战士一死去，就魂归故里，转世投胎，他们一定会拥有不一样的人生，更好的人生。
朱利安，也是。
她走到最后一座无字木牌坟前，双手合十为他祈祷，半晌，了结此事。
在暮色沉沉中，准备离去。
然而转过身，却意外在这血色黄昏中看到一个同样来祭拜的人。
人吗？还是魂？
逆着光，阿比盖尔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知道这个消瘦的男人，和她一样瘸了右脚，勉强地走着。
走近的那一瞬间，她看清楚了他不满伤疤的脸，惊呼着喊出了他的名字：
“朱利安。”
“……”朱利安的嘴唇蠕动，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可从他的眼里可以知道，他分明是认识阿比盖尔的。
他清醒着，没有失忆，有行动能力，却没有回家，就在这里，一个人守护坟地，和这里所有的亡灵，最后把自己也活成了亡灵。
她是听说，郊区墓园有一个瘸腿老人在看守，他经历惨痛的战争后，再也走不出来，就选择留下来，在这里陪着他的战友，也是他的对手。
——他们曾经互相残杀，他也杀过被人的爱人，也被人杀过自己的朋友，仅此而已。
阿比盖尔没想过这个被战争磨平痕迹的人，会是锋芒毕露的朱利安。
他们这对夫妻，时隔十五年再见。
一个短着头发，脸上有火烧的红印，穿着一件破袍子，跛着右脚。
一个披散着头发，脸上有利刃留下的伤疤，衣衫破烂，跛着右脚。
他们再相见，就好像是从一面镜子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活了这么多年，他们竟然重合了。
阿比盖尔会想起，在司各特堡第一次邂逅朱利安，他当时还是王子级别的人物，众星捧月，英俊潇洒中带着一股傲气。
还有，他们结婚时多么盛大，他穿着白色的礼服，款款向自己走来，烟花和人群都成为他的背影。
今时不如往日，今日不同往日。
“朱利安……”阿比盖尔叹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起自己为了找他是如何的辛苦奔波，也没有埋怨这些年他的缺席给家庭造成了多少误解和悲伤。
她只说了一句：
“我们回家吧。”
前尘旧怨，冰消雪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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