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露冷,月星寒。
这一晚,令狐冲原定在通元谷同群豪纵酒痛饮一番,次日动身前往嵩山,方才灌下一海碗的老白汾,却听仪和匆忙来报,说是有师妹在后山见了厉鬼,受惊得不轻。
令狐冲仔细询问一番那厉鬼的模样,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影像,鬼影旋红,银光森森,按照民间说法,合该是生前受了天大的冤屈,以致死后怨气冲天的厉鬼了。他心中甚奇,自接任恒山掌门以来,未曾听闻恒山有甚么异闻怪谈,今夜怎么闹了鬼?他的眼神落到手中的白釉海碗上,一阵风过,酒面皱了一皱,似是睁开了一对眼,幽幽回望着他,他立时想起一个人,当即放下碗,携起剑,去做一回抓鬼的钟馗。
陇径横斜,蛰萤低飞。
令狐冲踏入后山,一时想起当日抓了一袋的萤火虫,送往小师妹的房中,隔着窗纱,依依瞧见这些“星星”闪烁着小师妹欢欣的神色,那段岁月再快活不过,此际不免生出些许惆怅,停了停脚步。陡觉一阵旋风从小腿钻过,窸窸窣窣,抄起数把枯叶,细细碎碎,显是肢解过几回了,他定过神来,遥遥闻见一缕幽香,跟了上去。
“大师哥,你找我甚么事?”
林平之披着一袭朱红的锦衣,他转过身,青白的月光盖满他的脸,目光同月光生长在一处,影子更显颀长。
他不是瘦了,而是干了。
令狐冲道:“有师妹说在后山见了鬼,唬得不轻,我前来查探,果然是你。”
林平之沉默一瞬,幽幽道:“她说得不错。我这样的鬼,大约是最害人的一类。可与人害人比起来,却远远不及了……”
令狐冲上前数步,拍拍他的肩头,从怀中摸出两壶青红酒,递了一壶过去,“林师弟,你吓到我门下弟子,不自罚三杯,我不轻饶你。”
林平之道:“我去给那位师姊赔罪就是。”
令狐冲轻轻一叹,掀开坛口的厚布,“我听祖先生说,这种产自福州的青红酒,在坛子里是黯青色,舀出来却变成了红椒色,”他顿了一顿,瞧见酒液同月色溶在一起,似乎渐渐幻作了当初那个青衫少年的倒影,“你尝尝这酒可还正宗?”
林平之微微一愣,瞥见令狐冲仰头痛饮,朱红的酒液低低地流淌,在酒坛子与唇瓣之间,织出了一道红绡软巾,一刻钟前,他拿起这样的软巾拂拭额边的汗珠。
令狐冲举了举手上的酒坛,眉毛稍稍一挑。
林平之也揭了封酒的厚布,先嗅了一嗅,慢慢啜饮着,过了半晌,开口道:“今夜,你该同你的朋友们饮酒才是。”
令狐冲微笑道:“事有轻重缓急。”说完,仰躺在地上,一只胳膊枕在脑后,疏星满天。
林平之忽然冷哼一声,“你曾在我外公家的宴席上醉倒,满嘴胡言乱语,我同二师哥好容易才哄得你去厢房。大师哥今日若再这样,我只好也叫通元谷也闹鬼了。”
令狐冲一怔:“原来是林师弟送我回去,我醒来后,说过甚么都尽忘了。”
“尽忘了?哼,你一个劲说自己没醉,见到我,就叫我去陪你的好师妹,”林平之弯唇笑了一笑,“嗯,你还撕了伪君子厚面皮的一角,将人家气得狐狸尾巴险险藏住。”
他平日里酒量不甚好,一时未顾及贪杯,他见令狐冲的喉结翻涌着那一串串的,同他衣裳颜色极接近的酒液,情不自禁,竟也一口一口咽下,手里的重量愈发轻了。
这青红酒入口极软,后劲颇大,多时,他的双颊渐渐沁出了胭脂的光晕,双目轻轻眯起,像一枝未眠的海棠,他拉起令狐冲一臂,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他:“大师哥,你的狐狸尾巴呢,藏到哪里去了?”他扯了扯眼前人的棉布外衫,往后心探去,好似非要寻到甚么,嘴唇翕动着,声音很轻,令狐冲忙按住他的手,贴近他脸边,听见:“如果哪天,你不想藏了,能不能先知会我一声?……技不如人,我总会认的……”
绵软的气息吞吐他整个的耳朵,令狐冲听得脑中轰的一声响起,是前所未有的感触,眼见林平之就要倒下,伸出一只手托了他的下颚,却见他眼眶渐渐红了,再无言语,掌心中猛地一灼,原来是一颗晶莹的泪珠,粲若天星。
林平之酒醉醒来,却清清楚楚记得自己说了些甚么胡话,只觉羞恼十分,心里发了八百个誓,再也不信令狐冲任何诱他饮酒的鬼话。但见衣裳原原本本地穿在自己身上,尽管上面残余几分酒气,惹他嫌弃万分,却也大大松了口气。
忽闻敲门三声,林平之腰上配了剑,前去开门,正欲讽刺两句,务必将那个人气上一气,却见来人是仪琳,目光明澈,他怔了一怔,见过一礼,将话吞回腹内。
仪琳见他衣着颇为鲜艳,微微吃了一惊,“林公子,掌门师兄吩咐我过来给你送些东西。”
林平之接过一碗醒酒汤和一个包袱,颔首说道:“劳烦师姊。”
他确也觉出不少宿醉后磨人的头痛,但见这醒酒汤是恒山派的女尼送来,便一口饮尽了。包袱内是那件青色锦衣,颇合他从前的喜好,他皱了皱眉,决定下山一趟。
仪琳目睹一团红云般的人影往山下飘去,认出那是林平之,一时恍然昨夜的闹鬼传闻从何而来,连忙再去安慰那位受惊的师姊一回,而后却回想他走得匆忙,心中疑惑,便去禀告了令狐冲此事。
令狐冲闻言顿感一阵焦灼,问过仪琳他下山的方向,也匆匆追了过去,他一定只是担心林师弟会遭人毒手,一定。他忽想到:林师弟素来心思沉重,循规蹈矩惯了,如今……更隐隐希望,林平之仍记得昨夜的一番酒后真言,哪怕要饱餐一顿讽刺——他不自禁地弯了弯嘴角,这种滋味怪极了,但不知怎的,他偏偏想听一听林平之的几句冷言冷语。
他却在城中先瞧见了任盈盈,下意识往巷中回身避过,待视线中不见了她的身影,便寻起林平之的踪迹。
眼见日色将暮,身后猛地涌起一浪接一浪的,包子出炉的鲜美的香气,滚滚腾腾,翻起白花花的烟雾,像一道缓缓卷上的珠帘,清风吹过,挑动帘后的美人图,画边一角的落款章子,过早浮起了干涸的朱红,半黯的黄昏下,这一点红色飞快地拉扯,变形,扭曲成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翩然悄立——那是林平之,头戴金簪,身穿绀紫绣袍,正仔细地挑拣着香囊。
令狐冲心中不禁又想道:难怪小师妹早对他情根深种,易地而处,我自己也要看呆了眼。他心中一酸,记起当日在小师妹的婚礼上掳走了新郎,小师妹定会伤心得夜夜掉眼泪,却是无可奈何的事,更恨不能插翅飞到小师妹身边,给她摘天上的星星,温声细语地哄她开心,一下又挂念起师娘,自觉横竖都对不住人家,心下不免一阵颓然。
林平之佩好香囊,转头瞧见他,眼前登时浮现昨夜醉酒的情景,猛一阵羞愤,脚下已走出三步,冷声道:“令狐掌门,你不会在想你的好师妹罢?那不巧了,我才见过你的任大小姐。”
“盈盈?”
任盈盈抿了一口茶,闻言,回过头看他,这茶馆横在大街的另一边,往左能闻到热乎乎的肉包鲜香,往右是一片的兰麝风流。
剑刃在月光下发酵,缺了一味鲜腥的皮肉,一只眼睛冷冷地回望他,林平之这时有种感觉,剑面上的那只眼睛剩下的身体,才是真实的自己,他不过是一整个的镜子里的人。
在恒山的这段时日简直是一场久违的放松的梦,不必提心吊胆地保命,也不必又爱又恨地缠着仇人的女儿,偶尔远远地听着佛音梵唱,竟觉几分灵台清明,躯壳高高地抛到九霄之上,暂时瞧不见同影子缠死在一处的仇恨。
三月十五愈近了,眼前不时地闪回那几张痛恨的脸,窥见几棵矮矮的树,也忍不住用眼睛画上一副仇人的五官,再一剑刺去,而后,一阵空虚将他淹没,他想复仇想得发狂。
今夜,他感到心里新生了一个意外的想法,复仇之后,你要去做甚么?
他感到一阵无谓,因为他忍耐得足够久,久得能够生出超载的同归于尽的决心。他忽想起岳灵珊曾经说过,她同令狐冲共创的冲灵剑法,最后一招便叫做“同生共死”。
夜风吹过他的脸,竟有些温热,像昨晚那只托着他下颚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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