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依稀。
林平之眼瞧这一身月白色的弟子服,袖口和腰带皆用白布,好一双软滑的手,几乎不见多少茧子。声音渐渐灌入耳朵,这是……令狐冲在背诵华山七戒?
哼,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委实可恨,凭甚么教他回到这里,而不让再见爹娘一面?忽地冒出一个主意,一时也不紧着从梦魇中脱身,乱想一阵,耳边似有风声窜过,他已回到华山派中的居处。他记得,拜师不久,岳不群和师娘会带着几个师兄去往嵩山,这念头起完,怀里沉沉揣着匕首和伤药等一干物事,将近五更时分,眼前又是那一处僻静的山洞。
手腕在抖,他还在怕甚么?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了。大丈夫,好汉子,只由身下这二两肉决定么?待他血仇得报,谁敢不说他林平之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如此想着,他咬紧棉布,往下腹一搠,险要溺窒于滔天的怨气中,敷过药,手中竟已抬着一块硬石,往小腿砸了下去。恐惧同昏黑一齐将他吞噬了,他似乎成了潮退中的一抹浪花。
海底倒转天幕,一阵颠簸,日光渐盛。
“令狐兄,你猜我在山上捡到了甚么宝贝?你不跟我走,田某奈你不何,至于你这小师弟嘛,嘿嘿,倒也像个人物,只好赔给不戒和尚做上门女婿了。”
“小师弟?林师弟!”
怎么又是你?
他险要气背过去,时间似乎慢滞下来,山风渐紧,听见连声呼唤,他有种漂浮海上的感触,霍的全身一轻,他心跳急蹿,下意识尽力放松肌肉,原来是横腰被人抱起,安置在一处微硌的床榻上,遥遥听见一番唇枪舌战。
眼皮催开,洞内光线很暗,身上犹有些发冷,他仍身在思过崖内,衣束不改,手里出现一杯热茶,是以内力催热过的,他听见令狐冲歉声道:“林师弟,我为对付田伯光,练了一整日剑法,却忘记你有伤在身,实在对不住你,不如我先帮你上药罢。”
林平之忙按住他的手,“怎敢劳烦大师哥?大敌当前,大师哥不嫌小弟拖累,已是万幸。”
他暗暗冷笑,想道:岳不群连女儿和大徒弟玩闹的剑法都暗学了去,偏偏百思不解令狐冲一身剑术出处,说甚么思过崖,合该是武陵源。
令狐冲忽然转头瞧他:“你……我一会偷偷送你回去罢。”伸手往林平之额头上一摸,“不好,你身上发着高热。”
“是吗?”五指已嵌上那只手背,好似包裹在不烫不冷的泉流中,他听见自己说,“劳烦大师哥。大师哥万事小心。”
他如此说着,舌尖一苦,温苦的药汁咽落肺腑,种种斑斓,似乎也随着这一口药汁,拖起了长长的影子,像薄薄的,浮浮的河冰,他胡乱伸手摸了一摸,手背覆上温热,后背发黏,一阵热硬的触感,灯影绰绰,他想起母亲鬓边的流苏,金晃晃垂着,定一定眼,似能听见灯芯小圆弧状的叹息。
林平之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往思过崖送酒送饭,山道叠来折去,好似怎么也走不完,他练一会剑,松叶在脸前掀开一道小径,转过,又瞧见陆大有的脸,提起食盒,往崖上步去。天色近午时,可这时候,昼日向西缓缓偏移,他吃一惊,怀中果然一壶温酒,又上崖去。
辟邪剑法修炼愈深,他仿佛真真切切地,生出了几分同令狐冲兄友弟恭的亲近来,陡然一念:得与大师哥偕老山林,方才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事。
他几要从睡梦中吓醒。心里苦笑,有甚么想不通的?辟邪剑谱既能以去势作为练功的代价,又要以丹药辅之,再有些旁的甚么后效,便是未写明了,有何稀奇?
手心沁着汗,酒壶摔落山地上,劈里啪啦——他往山地上一瞧,漫地青草急急往天外消退,泥沙石尘尽变了模样,四围青竹云遮,苍藤老干。
他仍自怔住,右手一沉,正提着一柄铁剑,稍稍仰头,便瞧见“松风观”的牌匾,鼻尖上尽是鲜血的腥气,他提剑直闯,像一个幽灵,出剑,收剑,两条胳膊横飞殿外,不是他自己的,手里扯着余家另外几个公子的头颅,咕噜噜滚到地上,又一道剑刃割过喉咙的钝声,热风窣窣,鲜红的血雾湿满衣裳。思绪在眼前的血泉,华山的瀑布之间来回跳动着,湘妃竹叶铺了满地。手臂有些发颤,他的胃似乎也在颤抖,是兴奋得痉挛了,干呕两声,他瘫坐地上,大笑一阵,喉间灌满了鲜活的腥气。
残阳当头,斜月直上。
剑上鲜血未干,月光的影子猛将他拉到一处房檐上,挑起一块瓦片,寒光一刹,右腕忽转,长剑从一颗心脏上抽出,滋啦声响,几乎要飘出菜肴小炒的鲜味,黎明时分,床帐猩红隐隐。
还剩……最后一个人。
鼻尖上猛一阵湿冷,腥气同天色扭缠一块旋动着,“林宅”二字悬在头顶,牌匾微微晃动,推开门,阴风扑面,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眼中的暗色晃了一晃,一束白刃横在胸前,剑柄上按着他自己的手,身前站着他最终要杀的人。
“平儿。”
“呸,别这样喊我!”
正要一剑掴了此人后心,一道光影晃过,刃尖斜偏三分,勾起一道划痕,一张苍白的脸,喷泉般地涌到剑光反射的地砖上,剑风簌簌,竹叶抖落满身,擦肤而过,上面朱痕斑斑。
好快的剑。
屋顶不知何时空了一块瓦片,紧力挤压着一枚圆圆的月亮,渐渐的,从一片圆面滚成一个圆球,倒海般坠压而下,吞没整个的眼珠。
林平之猛一睁眼,客栈窗子并未关紧,遥遥一望,月亮仍挂在天上,只是缺了一角。上面该有一套模糊的五官。
背脊冷黏黏一片,灯芯吐火,闪过柴枝焚烧的气味,似有不详,嗅觉突然敏锐得可怕,心跳更急,像有人追债上门,金属和风交战的声响占据头颅。他猛一摇头,记起梦中占尽先机,终也未能将岳不群手刃——只是做梦,只是一个梦,他安慰自己。可那雪白的剑影,昏黄的灯豆,整个的水流态蜿蜒的世界,清晰得像下一辈子。他感受到心脏在抽搐,尖叫,在抵抗颅内的喧腾。
梦字拆半,心底又涌上一阵恐惧。
不过,他已忍受不住身上有如侵满柴木尸味的,风干的气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连同腰上的剑,亦须光光鲜鲜的,跟着去茹毛饮血。
令狐冲闻听一阵西首马蹄声响,不多时,香风扑扑,锦光采采,直撞眼帘,他忙一定神,昨夜的怪梦又浮幻眼前了。
“你这位林师弟身上好香。”
任盈盈微一皱眉,听见他轻声说道:“是,好香。”她不觉怔住,瞧瞧他略有发青的眼眶。
只见林平之甫一落座,从怀中取出一块绣帕,像一只扑蚩着冷紫色的翼的大风蝶,他肤色雪白,更衬一张光腻面皮,张合着一种枝头上盛极的玉兰花的呼吸,只怕下一秒,就要奔向无可挽回的衰败,枯萎。
他轻轻抹了抹脸,抖一抖衣裳,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
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
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正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是于人豪。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你也在场。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重重往上一放,听林平之继续说道:“青城四秀,英雄豪杰,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气概,真是可笑。”于人豪手按剑柄,未敢将剑拔出,憋出一声:“你!”
林平之微笑着继续说:“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不过依我看呢,说是禽兽,太抬举你们了,你们只怕连禽兽也不如。”
便在此时,店外传来一阵长笑,木高峰挟持着岳灵珊,走进店内,环视一圈,“这么多的朋友都在嘛,来,坐这。”
林平之心下一沉,旋即,涌上一股不自胜的喜悦,今日这驼子自己送将上来,省下好一番功夫,真真个老天开眼。
……
他早换了柄新剑,原因无他,当初几乎甚么都不带地逃出生天,逃婚的那一种逃,那一柄刻有“华山林平之”字样的铁剑自不会在身上。
不过,他很满意手上的这把剑,经已开过刃,饮过人血,顺手而吉利。
此生的二大仇人即在眼前,银白的剑光仿佛隔绝开他与整个世界,像削皮前的果肉,他裹在一个真空的虫蛹之内,不停挥剑,劈去缠身的茧丝,骨骼变得轻盈,流动一种破茧前刻的轻灵,痛快。
可一千年来,只有一对化蝶的梁祝。谁也说不清,破蛹以外的世界,岂非是一个更大的蛹?
他似能瞧见剑风流动的方向和形状,密密紧紧的丝弦,不论宫商角徵,同血滚滚的铁刃撞在一块,人皮韧性十足,血肉多汁,击荡钝钝的低抑的砉响,是周郎也难以忍住频频回顾的美感。这才是真正的“平沙落雁”,他想。霎时间,皮,肉,骨头之间分离的细微的声音差异也给听觉捕捉到了,海波形状的顿挫,滚滚沸沸的鲜红,他如今爱极这艳丽的颜色,眼眶也烧得通红。
一切的苦痛,仇怨,自抑,仿佛也能随这血腥流淌而尽,至少至少,在眼下这一秒,他的脸上洋溢一种迷醉的神色,远胜脂光,愈觉出鲜血同酒精的相似了。
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浑身血液暖丝丝的,由上而下地滋润通体的经脉,以格外柔软的感触,支撑着他自己直立直行。凭甚么这样美妙的血液,他们身上也都流着?
剑尖赤红,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水流状的梦境,那粒橙黄的灯火不远不近,火尖的外缘也是这样绮丽的颜色,小荷才露尖尖角——他才想起这句诗,觉出双足真切地被淤泥绊住,是木高峰拖抱住他的双足,那一双枯皱的手——林平之嫌恶至极,一剑往那驼峰刺去,直抵心脏,却不料毒汁窜到脸上,墨黑的潮水兜头劈脸地浸吞视线,像野兽闭合上口腔。脚步几个踉跄,猛听见一个茶碗破空的位置,一剑搠去,依依瞧见最后一道,弱弱的,灿灿的剑光,夏夜飞逝的流星一般,那种刺破血肉的声响不再美丽,天幕归于一片僵死的漆黑。
世上一切的火种都熄尽了么?
是不是连做了鬼,他自个的坟墓也都不能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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