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看了一圈,梁邱飞干笑了两声:“郡主,蜀地有二心的消息,当真是今晨查到的。”
“而且,昨夜廷尉府有加急案件需要处理,少主公从昨夜到现在都未合过眼,赶急赶忙的就为来汝阳王府见您,少主公并未隐瞒。”
“阿飞!”
梁邱起飞快地打了下他的头,拱手朝薛今朝歉声道:“郡主息怒,阿飞这小子今日糊涂了,属下这就带他下去好好教训他。”
梁邱飞解释的话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径直被自家兄长拖着离开了高阁。
四周顿时寂静无声,连铜铃都不响上几声了。
薛今朝默了许久,随后垂了眼眸。
这回是她自个儿莽撞了。
凌不疑既然答应合作,她也以这些年收集的证据表明了诚意,都是聪明人,没必要在这事上你瞒我瞒。
她虚虚笑起来:“是我太大惊小怪,对不住了,凌将军。”
凌不疑听着她这句云淡风轻的“对不住了”,胸腔堵得快要炸开,一颗心碎了个七零八落,痛得空空荡荡。
人世苦短难留,四年前是他亲手折断这份情爱的枝桠,可此时再相逢,竟还需那最痛之人来安抚他。
“没有。”凌不疑定定地看着她,眼眶霎时红了,“今朝,我……”
“既没有,无需多说。”薛今朝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长睫颤了颤,望着远处的眼神有些放空,“还记得当年霍伯伯坚守了几日吗?”
凌不疑愣住,指尖倏然狠狠抠进掌心,沉默地闭上眼,半晌才开口答道:“两日。”
“我阿父到的时候清算过满城的将士,虽说比起敌军兵马少,但霍伯伯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决计不可能只守得住两日。”
薛今朝哽了哽喉咙,轻声继而道:“阿父被扣在宫里时给王府传过话,让我阿母去后院取一样东西,是孤城战场残留下来的一柄长剑。”
“你说…说什么?”凌不疑翕了翕唇,四个字说得磕磕绊绊,心里拐了千百遍的弯弯绕绕,蓦然辨出了归途。
他紧咬着后牙,僵着脖子转头望向薛今朝,声音发颤:“你是说……”
薛今朝也看过来,美眸揉杂了许多复杂情愫,面上却有股笃定的平静:“一把隶属军备的长剑,甚至没等送入宫,就脆断在了我阿母手中。”
“便是再厉害的悍将,用着不合格的军械,凭血肉之躯全身抗敌,又撑得住几时?”
凌不疑脑中骤然一片空白,晃了晃身子,声音也瞬间哑下去了,仿佛刮蹭了多年迷眼的风沙:“孤城的军械,当真有问题?”
从查军械案起,加上近些时日对肖世子一行人的旁敲侧击,他其实往这方面推测过,只是存了些许侥幸。
本就是殊死一战,最基本的战斗武器还被人倒卖成了缺斤少两的东西,无异于是雪上加霜,胜算可想而知。
援军未到,乃是掐灭了霍氏满门的最后生机,偷换的军械,何尝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薛今朝看着凌不疑,那宽阔的肩膀此刻快要塌下去了,忽然觉得胸口似是压了块儿巨石,喘不过气来。
她并非故意提起孤城案,但就手中掌握的证据而言,有些话她真的想说出来,有些事,她想为自己、为王府辩解。
“凌不疑,孤城兵败,霍家满门战死,的确与我阿父无关。”
当年,宫里接二连三传来的信件写得很清楚,丹阳王因为贪功迟迟未出发,赶到孤城已是第三日的酉时,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凌不疑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根本不是为时已晚。
后来他上战场,有回领兵赶往南边一个县城支援,足足花了四日才到,这一战他印象深刻的缘由,倒不是别的。
是因着那两地的距离,恰好与那年丹阳王到孤城的距离差不多。
比起小越侯他们嘴上叹息孤城兵败之人,丹阳王是真心想支援孤城。
死守孤城两日,与霍翀并肩站在同一阵线的,只有路上拼死拼活赶来的薛珩。
而这位沙场上英勇无敌的薛大将军,并不懂虚以委蛇的世故,在正值当年之际,被群臣污蔑一颗赤子心。
甚至,因此失去了一个嫡女。
凉风渐起。
凌不疑看着薛今朝,浅色的俏丽服饰,仍就是丹阳王府矜贵养大的娇花,都城里明媚绝艳的薛家女娘。
只是眼里的朝阳盈灿通通不见了。
恍惚间,他似是看到了四年前的薛今朝,也看到了她身上那份一点一点暗下去的光亮。
当时,他说什么来着?
“你是郡主,这样有失规矩。”
对,他不信她。
“绥绥。”凌不疑嗫嚅了一下,墨眸翻出泪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轻轻一怔,薛今朝也没忍住红了眼。
这四年以来,她学着管理王府的同时,暗地里查清了很多与当年有关的事。
譬如,军械于孤城的重要性。
再譬如,凌不疑四年前领命出征是为了养精蓄锐,再去探查清楚孤城案,却阴差阳错造成了两人如今的局面。
她其实也并不是为此耿耿于怀,一位优秀的将军就该驰骋疆场,而不该被折断羽翼,囹圄禁锢在都城。
是能理解的。
她只是没想到这段费尽她近乎十年心血的感情,在凌不疑的心里竟是始于一场算计。
他们两人从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不纯粹的东西。
所以,在她掏出一颗真心的时候,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掷出了最锋利的匕首,扎在她的心上。
世上真心错付的话本数不胜数,薛今朝平日里是个爱满城里玩的人儿,看过戏院好几出这种戏。
她从前性子直,尤其是在信任的人跟前,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薛今朝记得,她认真地同凌不疑说过,如果他欺骗了自己,她便再也不会见他。
始终是宫里长大的女娘,移情别恋历经岁月也能释怀,可若感情中背叛萌芽,这种背叛能要了她的命。
四年前的雨夜,薛今朝曾在凌不疑这里丢了一条命。
潮润的朔风蹭过快被滔天大雨冲歪的屋檐,混着金桂的清香溜进了屋内,搅得烛焰微颤。
“子晟,你若心悦清平,薛兄此番虽被牵连入宫,这种时候也不该对她避而不见,你们迟早是要成婚的,不是吗?”
长廊昏灯处,薛今朝的衣裳湿了半边,贴在身上又冷又黏,肩背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她听见了屋里凌益不大的声音,低眼去看腰间缀着的那块和田玉,心头滑过一丝歉意。
这是十七岁生辰,凌不疑亲手为她雕琢的玉佩,工艺虽谈不上精湛,但线条流畅,栩栩如生的玉兰跃然于上。
凌不疑知道她喜爱玉兰,她也知道,凌不疑厌恶凌益。
可这段时日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会深夜来城阳侯府,才会不得已求凌益让她见见凌不疑。
如今能让她带着那柄长剑进宫面圣的只有他。
然后薛今朝清楚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嗤笑。
“想让我与清平郡主成婚,然后再为你城阳侯府添一份光,好算计啊。”
“但我告诉你,我要娶的新妇是一见便知是她,此生此心都是她,是要与我并肩前行,相濡以沫的。”
“子晟,清平与你自幼相识,难道你们……”
“清平郡主…并非此人,我与她会相识不过是权衡利弊后局势使然,至于我同她一直有所结交,城阳侯以为呢?”
“我不过是为了借她郡主之名,离这城阳侯府越远越好,何谈真心?”
院角雨声震耳,明明该是听不真切隔着木门传出来的话语,却偏教薛今朝听了个全。
大雨倾盆,她想,许是自己站久了,许是凌不疑为了气凌益在说违心之言。
九年多,三千多个日夜的来回,凝结而成的缱绻情意掺和着她的心肉,竟被这般踩了个稀碎,狼狈不堪。
这世间到头来,忠心耿耿的将军困于朝堂流言蜚语,心倾于侧的有情人不过是欺瞒谎言。
清白最无用,真心也最是无用吗?
顾不上答应先不露面的事,薛今朝推门而入。
凌不疑闻声望来,猛地怔住,一瞬间,意识里的弦全部崩断,血液倒流进心口,不自觉地伸手就想去拉人。
“你……”薛今朝往后退了半步,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用痛压住心绪,朝凌益拱手,“我与凌不疑还有几句话说,望城阳侯行个方便。”
凌益颔首:“晚些时候臣差人送郡主回府。”
屋子里骤然只剩两人。
凌不疑没说话,也不敢说话。
这里是城阳侯府,他虽待得时日少,但心里最明白,凌益明面上是主动回避,实则是在考验他的真实态度。
他们说什么,屋外即便瓢泼大雨,凌益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适才那番混账言论,是为断了凌益不该有的念想,但凡凌益拿捏住薛今朝,而后复仇便再无望。
可唯独,没想到薛今朝会到城阳侯府来。
凌不疑勉强回过神来,唇齿颤栗半瞬,才挤出一句:“绥绥,我……”
“我知你不喜城阳侯府,也知千不该万不该让城阳侯出面来寻你,但对不住啊,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薛今朝开口打断他,空着眼神自顾自地说:“我阿父被扣在宫里已经整整三日,其实王府中有证据能洗清他无须有的罪名,但我进不了宫。”
“我没办法了,才想到这个办法来寻你。”
顿了顿,她抬眼看向凌不疑,声音低得仿佛似在哀求:“凌不疑,我求你,带我进宫好不好?”
凌不疑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前些时日还好好的丹阳王府,怎么会与孤城扯上关系。
更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碰上了这最坏的结果。
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里还有泪水,却不知为何没有落下来,积蓄地漾在薛今朝的眼中,像是要将他灼杀。
都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清平郡主,一身骄傲不复,卑微碎成了这副模样,无疑是生生诛了凌不疑的心。
别这样。
凌不疑堵在胸腔的话说不出来,他想说别这样,别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也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脸上血色全无,他喉咙上下滚动,低声道:“丹阳王的事圣上在查,你别担心,回王府等消息。”
薛今朝心里最后一点希冀顷刻破灭。
她听过太多诸如此类的婉拒,可就今日,她从凌不疑嘴里第二次听到这种话了,一字一字,活生生在将她的心千刀万剐。
“好。”似是对他的回应没什么意见,薛今朝轻点了点头,眼泪也跟着掉下,“我回府前,再问你最后一件事。”
凌不疑看着她的神色,已然猜到是有关什么的问题,当即便想撇开话茬。
然而,薛今朝没给他这个机会,她认真地问:“相识至今,当真于我毫无真心吗?”
有那么一瞬间,凌不疑恍然发现,倘若他如实说,凌益决计会想方设法以丹阳王府为盾,那霍氏满门血仇则再无可报。
可如果他错过这回辩解,薛今朝也许,是真的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死寂一般的眼睛直直盯着面前这人,薛今朝轻声开口:“阿狸,你说话。”
阿狸。
那年从血流成河的城池中逃离,吃尽了万般苦难回到都城,承下阿狸二字,便是为了一个“仇”字。
他恨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不敢松懈,经年累月的恨意早已填满了他的皮囊,撑起了他的脊骨。
凌不疑知道,他这一生,就是凭恨活着。
阿狸,本不是他的名,但因此遇见了薛今朝,第一次有了消恨弃孽的念头。
轰然雨声喧哗,凌不疑蓦然想起孤城破时,霍君华顶着大雨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城里城外的血腥味糊得他喘不过气来。
霍君华更是死死地抱着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阿狸!阿狸!”
城墙上被一根尖利长矛刺穿的弟弟,却是再也无法回应。
凌不疑在这世间里,步步为营的算计着,不就是为了最后手刃真凶吗?
他背负的,早就不是他自己的所念所想所爱。
是霍氏满门的血海深仇。
这样的他配不上一己之私的情意。
于是,凌不疑听见自己出声:“绥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夜雨淋漓声里,那是薛今朝与凌不疑四年前的最后一面。
大家晚上好!好久不见!
本章回忆来袭,四年前其实如同本章标题一样,阴差阳错占了大部分原因,城阳侯设下的让疑朝离心的局,081为了撇开丹阳王府说的违心话,绥绥情急之下只能找上城阳侯的无奈之法,种种使然,四年前注定的结局,081和绥绥各有各的坚持,各有各需要担负的东西,081身上担负的是已经逝去的霍氏满门的血仇,而绥绥则是在慌乱之中被迫承担起王府的兴荣。
埋了伏笔,毕竟雨夜不可能只发生这么一点一点事嘿嘿。
期待我们下次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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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阴差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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