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丰高中，是安平县最好的高中，每年为了考上这所高中挤破头的学生数不胜数，而成功入学了这所高中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县里的佼佼者。下午九点，正是高一学生放学的时间，我混杂在校门口熙熙攘攘的学生里，借着月光努力地分辨着人脸。
终于，我找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我站在大门边的院墙旁，等她经过我身边时，我叫住她，示意她跟我过来。
她看着我的样子跟她同龄，大概以为我是哪个忘了穿校服的学生，没有犹豫便跟了过来。我把她带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压低声音对她说道。
“程晓荷是吧，”
女孩点了点头。
“下面我对你说的话你不能告诉别人，我要让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我要让她帮我偷来校长室的钥匙。刚开始，女孩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后来我说出了她家的地址、她爸妈工作的地方，以她爸妈的性命为要挟，女孩终于同意了。
她看上去快被吓傻了，一张小脸苍白着，没有一点血色。
小孩就是好骗啊，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完全忘记了女孩与我同龄的事实。
和她告别后，我离开了，心情很好。沿途遇上了路边烤红薯的摊子，黑色铁炉上，红薯的个头很大，空气中萦绕着香甜的气味，我内心一动，破天荒地买了两只，准备带回去和沈白鹭一起吃。
我拎着装烤红薯的袋子，哼着跑调的小曲，在冬夜的冷寂中，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破旧漆黑的巷道。
事情比我预想的更加顺利，一周之后，在我们约定的时间，程晓荷将一把钥匙钥匙悄悄塞给我。
“这是我偷偷找人配的，原来的那把我害怕校长发现，放回去了。”她小声地说，“这把你用完不用还我了。”
我愉快地点了点头，心想不愧是重点高中的好学生，做事就是缜密。
回到家，沈白鹭还没回来。我小心翼翼地把钥匙压在床褥下面，蹲下身，从床底的纸箱里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药品。
这是我的秘密。
那个我和沈白鹭打过的赌，最终还是我赢了。我不仅在一天之内将化学元素周期表的前二十位背了下来，我还对化学产生了一种浓厚的兴趣。我把沈白鹭放在家里的化学书看了个遍，基本上都看不明白，然而我却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化学书里介绍了□□的用途，下面的一行小字写着这种物质含有剧毒。我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一直以来我冥思苦想，希望找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能置人于死地的办法，而如今终于浮现在我眼前。
我搜集来了氨水、草木灰等原料，又买了一些实验器具，这些东西都放置在木板床漆黑的床底，如同被泥沙掩埋的秘密奇珍。
经过反复的实验、失败，终于有一天，我看着小瓶里结晶而成的□□，白色的细小颗粒在灰色的尘埃里闪闪发光，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是毒药，也是我的解药。
第二天，我裤兜里揣着钥匙和装着□□粉末的小瓶，身上披着借来的校服，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华丰高中的大门。上午，正是课间休息的时候，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操场上，聊天或是散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我不禁有些感慨，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回到校园了，那些单纯而快乐的岁月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不过两三年的光景，我就好像已经在社会的大染缸涤洗过一遍，身上沾染了混沌污浊的气息，仅剩的那点白色早就被晒干了，留下一地荒芜的盐渍。
我穿梭在奔跑的学生中间，只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我的双眼发酸，几乎想要流泪。我也曾想过如果我没有辍学，继续留在学校里读书，我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大概也不会，就凭我的成绩，哪怕初中毕了业也考不上高中吧。然而，我还是偶尔会羡慕，羡慕他们不必背负着沉重的恨意，只需要在乎今天的伙食和考试的成绩。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我知道，我即将要走上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我混在学生里进了教学楼，根据程晓荷事先告诉我的信息在二楼的楼梯口右拐。这层大多是老师的办公室，来往的学生很少。这个时间，校长和学科组长在会议室开会，我在洗手间里换好了鞋套和手套，悄声走到校长室门口通过透明的小窗向里面窥去，果然空无一人。
我捏住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咔”的一声，门开了，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轻轻推开门，屋里的装修得简约却奢华，黑色大理石铺成的地砖像镜子一样光亮，正中间是一张宽敞的檀木桌，配套的椅子上摆着绣着金色海浪纹的靠枕。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桌前，确定没有人进来后掏出了小瓶，从瓶子里倒出一小摊白色粉末，扔进了一旁的深蓝色保温杯里。我注视着白色的粉末在水中打着旋下落，渐渐消融在水中，我的心跳终于平稳下来。
原路返回，我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经过，连忙离开了教学楼。走出大门的一瞬间，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我仿佛被人丢进了空荡的山谷里，凛冽的风如刀刃将我刺穿。我后知后觉地害怕了起来，看着操场上一张张无忧无虑的笑脸，我仿佛只身在黑夜里穿行。
然而，大仇将报的快感也一齐涌了上来，我忽然意识到我拥有了对某个人生死的掌控权，这意外的发现几乎使我得意忘形起来。在前十七年的人生里，我永远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唯有此刻，我成为了自己人生的主宰。我几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猛地掐住手心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回到店里，摘下“今日休息”的牌子，重新在柜台前面坐好，机械地从身后的货架上拿取客人想要的东西，脑中却混沌一片。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冷静下来后我才意识到这种可能性，打算盘的手不住地发着抖。
“一包红塔山。”
一个身材矮小，有些秃顶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手指敲打着柜台，声音里带着淡淡的不耐。
闻声，我从货架上拿了一包红塔山递给他，一抬头，眼瞳倏地睁大了。
是许建国。
他家住在这附近，偶尔也会来这里买烟。我不是第一次见他了，然而此刻我的心脏却微微胀痛，竟有些喘不过气。一阵隐秘的心虚漫上心头，我躲闪着目光，避免和他对视。
“少找了我三块，会不会算数。”男人粗鲁的嗓门忽然抬高，我吓了一跳。
“小小年纪不上学，果然啥都干不好。”他自说自话地走出门去，一瞬间，我盯着他矮胖的背影，那股刚刚被我压抑下来的杀意再一次涌了上来。我回忆起他不屑的语气，狠狠地闭上眼睛，玻璃柜台不知不觉中被我的指甲划出了两道深深的印痕。
到了闭店时间，我却不想回家。拉下卷帘门上了锁，我裹紧了羽绒服，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着。夜色泼墨似的黑，这里的路灯坏了好几盏，没有人来修，只能任凭黑暗侵吞每一条狭窄逼仄的小路。我沿着马路边慢悠悠地走，忽然觉得今夜的星星比以往更亮了一些。从我有记忆开始，安平县的天空都被一层雾蒙蒙的灰笼罩着，夜晚看不见星星。
走着走着，感觉身体被寒冷浸透了，才转过头回到沈白鹭家。一进门，屋子里竟亮着灯，橙黄的光晕聚成一颗暖的太阳。沈白鹭从厨房里走出来迎接我，解下身上的围裙，面上的笑容有种不真实的美。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问，“你做好饭了？”
沈白鹭淡淡地笑了，眼眸中流溢着清冽的温柔。
“你不记得了？今天不是你生日吗？”
我恍然惊醒，一下子想起来了。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九号，我的十八岁生日。几天来思虑的事情太多，我竟然忘记了。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沈白鹭居然记得。
“快洗洗手过来吃饭，我特意给你准备了惊喜。”
我进屋换了身简便的衣服，进了厨房。饭桌的正中心摆着一个圆形的蛋糕，巴掌大的大小，乳白色的奶油上雕着粉色和绿色的玫瑰花，上面还用红色的果酱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
我从来没有吃过蛋糕，小时候我以为这都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玩意，爸妈死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我生日。时间一长，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一年又一年仿佛就像是在泥地里打滚，恍恍惚惚就长大了。
沈白鹭面对着我坐下来，狭窄的饭桌摆满了饭菜和蛋糕后竟然显得拥挤。她从一边的塑料袋子里掏出一盒蜡烛，还有一顶纸壳做的生日帽。五颜六色的蜡烛在蛋糕上围了一圈，沈白鹭拿出打火机挨个点上。
“快戴上帽子，把灯关上！”
我听着她的话手忙脚乱地关了灯，霎时间四周陷入黑暗，只有荧荧的烛光在空中漂浮着，漫开一层朦胧的光晕。沈白鹭坐在我的对面，烛光照亮了她的脸颊，她的眸中闪烁着灿烂的火花，在寂静的黑暗里肆意跳动。我们的周围是坍塌一般的黑暗，面前摇曳的烛火却是唯一的光源，在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夜空中坠落的星星。
“许个愿吧。”
我闭上双眼，听着窗帘被风吹动的声音。我不知道我要许下什么愿望，才能不浪费这如此珍贵的一次机会。曾经我以为，我的生命中再不会发生令我期待的事情，也不会再有我想要留住的东西。我好像一根坠入井底的枯木，漂浮在肮脏腥臭的死水中。然而沈白鹭却是这黑夜中唯一高悬的明月，月光倾泻大地，也有一缕微芒照拂井底。
如果我能早点遇见她就好了，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雾黄色的光晕里，我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下我的心愿。
我要，这样的日子长一点，再长一点。
吹灭了蜡烛，我们开始吃蛋糕。沈白鹭切了一大块给我，香甜的奶油在味蕾漫开，我第一次尝到了蛋糕的滋味。
“这一块......很贵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刚好带的一个学生上次期中考了年纪第三，她妈很高兴，每节课给我涨了五块。”沈白鹭的语气平淡，好像没当回事的样子，“别问这么多，你快吃你的。”
我向她露出一个甜笑，继续埋头吃蛋糕。
“嫣然，你十八岁了，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她靠在椅背上，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好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弄得我脸上莫名有些发痒。
“按理说，我应该说些祝福的话的，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淡淡地笑着，“我知道你从前过得很不容易，我不想再看见你变回那个样子了。”
“那就祝你，从此以后，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我的眼睛里仿佛有一股酸涩的液体将要溢出，我吸了吸鼻子，望着吊灯晦暗的阴影下，沈白鹭海雾一般迷蒙的双眼。
“好，我们都要。”
在那个冷寂的寒夜里，我们的笑容曾经那么热烈，那么坚定，就好像再残酷的风雪也无法将我们分开。那时的我们似乎刻意地忘却了晦暗的过往，也不去想太遥远的未来，脑海中充盈的记忆只有此时此刻。我们就躲藏在时间的裂缝中，铸造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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