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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传记四十一

口鼻有了溺水的感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正从漆黑冰冷的深海中慢慢浮起。

一种顺畅的气息渡来,流经四肢百骸,她的意识好像因此连接到了可以支配的神经。

渐渐的,她拥有了感官,听到了隐约的窃窃私语,冰冷的水浸没她的意识,阻隔她的五感,让她和世界好像隔着遥远的距离——但是,从上方压迫而来的感觉在慢慢褪去,底下的水流争先恐后地托起她往有光的地方拥簇而去。

她很快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势夜……”

“势夜……”

哗啦啦的水声在坠落,无数覆盖的水流像被剪断的丝绸从身上流淌而下,她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时,巨大莹亮的星轨在眼帘中转动,她下意识道:“……月读大人?”

冰冷的掌心托着她的头颅,将她赤|裸的上半身从冰凉的海水中支起,对方垂着眼,保持着一种犹如面具般无暇的笑:“是我。”

温柔的水流抚过她浸在底下的身体,入目的是大片流光浮沉的月海,她看到自己的形体在其中逐渐地构造。

有破碎的冰晶一点又一点地在她的心口上聚合,围拢,最后筑成光滑白皙的皮肤。

他将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的胸口。

然后,底下的血肉跳动了起来。

一颗脆弱而有力的心脏,在他的掌心下形成。

月海的泉水再次赐予了她生命。

“辛苦你了,势夜。”他这样说。

她道:“……没想到还能见到您。”

“怎么不能?”他无悲无喜地笑道:“你难道不想再见到我吗?”

“不,能再见到您我很高兴,我们已经好些年没见了。”

“因为你在人间行走太久了。”他居高临下地说:“你该感到庆幸,蛇神没有用他的血和力量浸染你,狭间是专门封印他的地方,一旦沾染上他的神力,可就真的出不来了。”

“……他真的送我回狭间了吗?”

她眼珠微动。

他微微低下头来,额前稍长的发丝拂过了眉眼,那张无暇而冰冷的面容上有一种没有人情的、近乎公正的无机感:“嗯,所幸几百年的月食之夜也恰好而至,照进狭间的月光修复了你的残魂,将你带出了狭间,送回了这里。”

她说:“我还以为他会放任我直接消散掉。”

“怎么会?”预言之神却这样优雅而神秘地说:“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消散掉的。”

他那双看透命运的慧目离她很近,是漂亮的宝蓝色,就如同底下这片澄净的月海一样,好像有无数游鱼般的星光在里面翕然。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说:“若是你会在那里消散掉,我会怎么会放任你去到那里?”

“可是,若是真的,那不也是您所看到的天命吗?”她困惑地说:“您既然说天命不可违,那我其实就算在那里消散掉也没有关系。”

他的嘴角似乎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就算是我让你去送死?”

“就算是让我去送死。”她无悲无喜地给予肯定。

就此,他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

他们无声地僵持了好一会,他好像才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漫不经心地笑道:“算了,能让那位高傲而无情的蛇神就这样放你回来,或许已经很考验他的忍耐力了。”

方才的话题就这样被他略过了。

她顺着他,问:“他没有赔我的弓和箭吗?”

他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小孩子,说:“你带不出来的,势夜。”

“……但他不是位言而无信的神明。”她这样说。

言毕,她没有再说什么,他倒是将黑袍上披着的纱帛扯下来,轻轻覆上了她的身躯。

他用一种温柔地语调说:“不管是不是,你都已经完成你的天命了,接下来就休息一会吧。”

她一愣,道:“……竟然连您也这样说?”

“怎么了?不好吗?”他半个身子也浸在月海中,弯曲的银蓝长发在水面上铺展,于晃动的海水中好像被冰晶逐渐覆盖。

她突然就感觉到水下有冰凉冷硬的东西在扯着她的脚踝。

它们像有生命的藤蔓,亲昵地攀附着她的小腿往上游走。

他波澜不惊的目光像没有实质的雾,轻轻地笼罩下来:“今后就不要再去人间了,留在我身边吧。”

“……留在高天原吗?”

“嗯。”

“这恐怕会给您带来困扰。”她迟疑地说:“自您代理神王一职后,您就不让高天的众神干涉人间,所以一直以来我在人间都没遇上来自高天众神的为难,但是,我毕竟曾经是众神皆伐的罪人,若是留在高天原被发现了,一定会给您的神王之名带来不敬与质疑。”

“怎么会呢?”他俯身下来,覆在她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笑着说:“不用担心,你不会听到那样的声音的。”

她的指尖微动。

波光粼粼的水面下,似乎有莹白的游鱼掠过。

他用一种充满诱哄的声音说:“以后就留在我的月海里吧,势夜。”

他道:“我不像天照,需要你履行什么职责,相反,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作为在人间独行许久的奖励,我都会为你实现。”

她慢半拍地歪了歪头,在他的注视中安静了好一会,才试探性地轻声道:“须佐之男他……”

“只有这个驳回。”

他微笑的表情没有变。

仿佛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样,他的目光平淡柔和,但不容置喙。

她又安静了一下,才说:“……那您能抱抱我吗?”

“当然可以。”这次他的嘴角似乎满意地陷深了一些:“乖孩子。”

从底下慢慢浮出的冰晶像蜿蜒的水蛇,将她彻底从海水里托出,捞进了他的怀里。

她披着他流动着月华的纱帛,任由他有力的手臂将她拥住,让她贴着他的胸口。

她能仔细地看到他手指上戴的两枚冷戒。

她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或许它们仅仅是这位神明身上应有的造物,但毫无疑问,它们的存在恰到好处,衬得他由冰晶凝成的手骨节分明,也有一种一如既往的、锋利冰冷的美感。

他的手是冷的。

他的怀抱也是冷的。

他的一切好像都是冷的。

这位与天照大御神同样贵为三贵子的预言之神似乎与对方并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但是明日朝听到他在说:“这次就留下来吧……”

“留在我的身边……”

说罢,他抱起她,慢慢从月海中踱出,其高大而漆黑的身形像星光下稠黏的墨色,在轮转的月海中远去。

……

结果真的在高天原留下来了。

明日朝独自走在流淌着星光的长河上,脚下一路在水面上凝结的冰晶像是有意识的生命,随着她的前进为她构造出架于河面上的桥梁。

潺潺的流水平静地蜿蜒至月海的海平线,抬头,一座巍峨的月白宫阙如同披着月华染就的薄纱伫立在眼帘的尽头,在它的穹顶之上,一轮明亮的弯月嵌在幽蓝的苍穹边缘。

那是一座建立于月海中的宫阙殿宇。

三贵子月读命的行宫。

随着她的走近,脚下的冰晶渐渐地向上蜿蜒出一级又一级阶梯,一路通向行宫的所在。

桥下,粼粼的海面因悬浮的月亮而倒映出晃荡的波光,有细密的、雪白的霜花在绽开,倒垂的冰棱结在桥梁底下。

前方,巨大的扇门向她敞开,从月亮上铺展下来的光辉形成飘渺的纱雾垂下,拂过了她的脸颊。

那位大人很忙碌,不能时常陪伴她。

整座巍峨的宫阙只有她到处游荡的身影,虽然建造很精细、气派、华丽,犹如鬼斧神工,但是,什么都没有,冰冷,寂静,又荒凉,没什么人气。

若是在人间,她或许可以去山野摘些花来装点,也可以种些东西,或是养一只闹腾活泼的猫。

可在这片月海中,没有阳光,也没有土壤,一切都更像一件又一件无可挑剔的艺术品,没有多余的生机。

月读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她这么想的第一天,就意外发现了月海中有除了她之外的存在。

穿过错踪复杂的走廊,她从殿里大开的院廊望出去,夜幕垂临,晃白的游鱼一闪而逝,月海中有虚渺的影子升起。

银蓝的长发并不柔软,与身上黑曜石一般构成少年身形的冰晶一样,每一道转折的、光滑的棱面都浮动着月亮的余光。

它倚着一道飘浮的弯月,头上悬浮着一圈圣洁的银环,但能称之为面庞的脸上却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或许是有的,只是实在与她相差甚远,所以她认不出来。

一开始觉得对方很诡异,明明没有眼睛,却好像能感觉到一种无机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并不隐秘,不是窥探,而是直晃晃地审视。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发出邀请:“要进来吗?”

它有些迟疑。

久久都没有动作。

仿佛那是不应该存在的、特定的指令。

那也是一片不容踏足的禁地。

她不确定它听不听得懂她的话,便抬手,将冰冷的海水试探性地泼过去。

它也没有避闪或遮挡。

见状,明日朝走下了院廊,自己朝它走过去,它立马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扎进了月海中去,只留她独自站在宽阔的水面上。

但是,渐渐的,有深色的影子撞开了虚白的游鱼,从深海之下浮起。

先是一道,然后是两道,三道,四道……越来越多的弯月浮起,像悬挂在夜幕之上的星光,怪异的是,倚在上边的家伙,长得都基本一样。

它们密密麻麻地拥簇而来,就像星辰坠落,那些像冰晶宝石一样的手和她不一样,没有温度,也并不柔软,像人间千金难求的矿石。

她被它们拖着扯向月海之下。

它们明明没有语言,好像也不会说话,但赶在被扯向深海中溺水窒息之前,她在那场无声的拥簇中,好像在无形中听到它们发出了渴求的絮语。

它们说——

——「母亲。」

她骤然惊醒。

眼帘中有雾蓝的轻纱在飘。

从怪异的梦中醒来后,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到从高高的穹顶之上垂下来的轻纱像幔帐一样笼罩着她。

耳边忽地听见一声尖细的猫叫,她瞳孔微动,侧目看去时,一只小猫蹲在她身旁看着她。

竟是生前被打死的那只猫。

她猛然从殿宇的地上爬起来,忍不住后退一步。

它却毫无所觉地、懵懂地追来,竖起的长尾巴像弯勾一样,想要勾住她的腿蹭蹭她。

她又后退一步,直至后背已经退无可退,贴上了琉璃所化的屏风。

她不知所措地抬头,目光从大门的院廊望出去,她看到冰晶为墙,棱镜作窗,月色照在上面,折射出流转的光华。

其中,有熟悉的身影遥遥地踱步而来。

对方漆黑的影子映在上边,被冰晶的棱面切割,在月光中一时间幻影重重,虚实难辩。

她却是立马就像落荒而逃一样将那只小猫抛在身后,火急火燎地朝对方跑过去:“月读大人!”

一身黑袍的预言之神罕见地一愣。

面上惯有的笑意不变,冷漠而无暇,但他很快就微微张开双手来,任由宽袖抬起,像黑鸟浓郁而厚重的翅膀一样,伴随着轻盈的纱帛将她拢进了怀里。

静谧的夜色在他的怀中垂降。

“怎么了?”他平和地问。

她抬头,还未开口,就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月海没有的气息。

那是她很熟悉的气味——淳香,温暖,像秋日里太阳晒干秸秆后暖烘烘的气息——既不属于月读,也不会在高天原出现的稻香。

与此同时,叮铃一声。

熟悉的神乐铃晃动的声音。

她下意识从他怀里探出头,向他的身后望去。

月读从善如流地侧身,若非这样,她压根看不到他身后的存在——他实在太高大了,就像铺天盖地的夜色一样,将一开始就可能存在于他身后的影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是一位高挑而美丽的女神。

银色的长发,像初生红日般的眼睛。

头上以朝阳为冠,手执缀有彩帛的神乐铃,对方披白底的夜色为御衣,其微笑地看着她的姿态,端庄而典雅。

带着秋日麦香气息的神明造访了月海。

这是除了月读外,她在月海见过的第二位神明。

但是,不敢轻易靠近,怕自己的存在会给他带来麻烦,明日朝躲在月读身后,道:“这位是?”

虽然距离当年那场审判已经过去千年之久了,但是,神明的生命漫长,当年没有殒命的神明大概有很多还记得她带来的灾厄。

月读却好像没有这样的顾虑,他总是那么从容,优雅,好像一切尽在掌控,现在甚至能平静地同她介绍道:“这是稻荷神御馔津,是丰收女神。”

明日朝一愣。

稻荷神她知道,那是在她所在的时代中也非常出名的神明。

若说三贵子是地位尊崇的神明,那么稻荷神就是因为代表丰收与降下福祉而被人类信仰的神明。

任何时代人们都渴望温饱,丰收正是世间万物最美好的渴求,就算是不信神佛的盗贼,都会怀有三分敬意。

明日朝以前作为斋宫清修时,每到一个地方最先要供奉的除了天照大神外,就是稻荷神了。

若说为天照大神跳神乐之舞也许是出于身份的责任,那么为稻荷神跳神乐之舞就是心之所向,民心所愿。

她任何时候都真心地希望人们能迎来丰收,不再被饥饿所折磨。

代表赐福与给予的神明,也许在人间,能与天照大御神的神社数量比拟的,只有祂。

她也如明日朝以前所想象的稻荷神一样,是位柔和又温暖的神明。

与她所见过的高高在上的神明都不同,对方很礼貌地朝她点头颔首,没有多问她的来历,也没有对她的存在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抬起掌心,轻轻抚过了神乐铃下垂坠的彩帛。

在她脚下,三只猫咪大小的白狐叽叽地绕着圈,盯着水面下翕合的游鱼。

稻荷神对高天原现任的神王恭谦地说:“若是您已经没什么吩咐了,我就先退下了。”

预言之神无声的微笑仿佛是一张惯性的面具。

他给予了默许。

月海从来不会驱逐来者,也没有恭送来客的习惯,月读立在原地,稻荷神微笑地看了明日朝一眼,才转身带着自己的白狐离开了月海。

“不用太担心,稻荷神不是好事的神。”

当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海中时,身边的神明才用一种安抚的口吻对明日朝不以为意地说:“比起高天原的众神,她向来更亲近人类,所以总是远远地避开神族,不怎么关心高天原的事情。”

“那她这次为何来到月海呢?”她抬头发问。

幽蓝冷凉的眼眸微微下移,瞥了她一眼。

他时常在笑,却没有一点笑意,眼神看似平静温和,却是一种变相的凉薄。

他古井无波的声音说:“你想知道?”

她眨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直觉告诉她,有时候,哪怕是这位神明的心思也不可深究。

对此,他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与往日不同的迹象。

额前稍长的发丝微掩住了他一只能看穿命运的慧目,他眉梢舒展,眼皮耷拉,深邃的弓骨下嵌着的眼睛被垂下的眼睫覆上一层浅浅的剪影,难得懒洋洋的,很恬淡。

“这个送给你。”

他牵着根又红又细的系绳,将一个小小的荷袋放在她的掌心中。

“这是?”

明日朝捧着它奇怪地问。

“植物的种子。”

高她许多的神明在说。

由以,她好像嗅到了其中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暖烘烘的气息。

她心中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自己本来所想的小愿望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实现了。

她问:“月海能种活吗?”

“应该可以。”他的表情不变:“这是受过稻荷神祝福的种子。”

顿了一下,他又说:“试试看吧。”

“嗯。”她垂眼,晃开一个柔软的笑。

见她将神明赐予的种子收起来,他才问:“刚才为何那么慌张?”

她一愣,先带头往回走。

方才逃离的地方并不可怕,她知道身后的神明安静地跟了上来。

等回到了宽敞寂静的行宫殿内,那只猫已经不在,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身影。

但是听完了她前后的描述后,月读反倒笑道:“那应该是星之子,它们从我的月海中诞生,是由千万星辰变化而来的,若用你们人间的概念来说,应该算我的孩子。”

“……孩子?”她一愣,随即笑道:“……原来一直在天上闪烁的就是它们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奇妙。”

顶着他困惑的目光,她说:“月读大人这样看似冷漠且遥远不可接近的神明竟然会有这样亲切的概念。”

她弯了弯眼睛:“而像须佐之男那样看似温和好相处的神明将世间的人类都视为自己的孩子,不知为何,却感觉始终遥不可及。”

说完这样的话后,她又问:“如今的我也是从您的月海中诞生的,是否也算是您的孩子呢?”

月读说:“……你难道还想称我为父亲或母亲不成?”

“难道星之子会这样称呼您吗?”

“不会。”

“那我自然也不会僣越的。”她说。

他冷淡的笑容不变,淳雅而飘扬的声音却在说:“跟我来吧。”

说罢,他率先举步往前走。

明日朝跟上他,随他七转八拐地穿过曲折而幽长的走廊,终于,他们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只猫。

它就蹲在那不躲也不逃,只是见到月海的主人时似乎有些无措。

轻轻抬手一挥,就像挥散一层蒙在上边遮蔽视线的雾气一样,月读笑道:“不要作弄她了。”

伴随着他的话,小猫的身影不再,像是被风扒掉了掩人耳目的沙土一样,对方坦露出由冰晶凝结而成的原形,竟然真的是梦中那群依附着弯月的孩子。

预言之神说:“它应该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讨你开心而已。”

“……讨我开心?”

他说:“它可能觉得这是你想要的,是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她迟疑地思考了一会,觉得有些奇怪,自己早已不再那么思念回忆起生前的往事了——它那么遥远,那么模糊,也那么失真,如今又还有什么与之相关的愿望可言?

她不禁说:“可是,我的猫已经死去很多很多年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却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获得你想要的。”

她一顿,问:“难道,它可以通晓我的内心吗?”

轻轻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爬出,他转过身来,说:“它并不能通晓你的内心,但这里是月海,而我又是掌管黑夜的神祗,在这里梦境也是一种实现愿望的一种方式,星之子生来就有条不紊地秉承着我的理念执行着我给予的指令,为世人带去他们想要的福祉,有时能够折射出人类内心深处的梦境和愿望,所以你梦中所见何尝不是你所求?”

闻言,她微微偏头,瓷白的脸颊仿佛被月光烘托着,目光不知道看着哪个角落。

她有些无奈地笑道:“难道,我现在就身处梦中吗?”

幽蓝的瞳孔微动,随即因微微下压的眉梢而沉寂,他问:“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若是真的是梦的话,你不喜欢吗?”

“梦不可沉耽,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是虚假的。”她先是这样说,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都很柔软:“若是现在是梦的话,那应该也如同美梦一样惹人欢欣,但是,若清楚地知道是梦,又会觉得有些落寞,那代表着您本身并未真正地站在我面前,我竟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也不知道现实和梦哪个更让我觉得残酷。”

对此,他安静地看着她,他的身影太过高大,有时候会觉得有压迫感。

但是,他总会微微垂下眼来,即便姿态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屈尊,但是目光却在这一刻有一种近乎温驯的垂怜之感:“不用感到迷茫,势夜,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至少有一点你毋庸置疑。”

他的声音很温雅,就算泛着无法驱散的凉意,也总是轻而易举地、自然而然地抚平了她心中掀起的涟漪。

“我一直都注视着你。”

“比你知道的更早,比你想象的更久远。”

那样的声音很轻,却这样强调。

“一直、一直。”

……

从那天起,明日朝就开始了自己的种植大计,一同出现在她的日常中的,还有从月海中浮起的星之子。

就像从大海中爬上岸的游鱼一样,它们踱着**的步子,拖着冰晶的银发和绘有红纹的长袍,像散落的星星一样,遍布她所见的每一个角落。

月读的行宫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可以看出以前它们是没有进入行宫的习惯的,但月读是位包容性很强的神明,他没有责备它们,他从没有责备过他们——又或许以前月海中甚至没有这样一座巍峨的建筑,以致于它们一开始踏足时还有一种异样的陌生和小心翼翼。

她还发现星之子之间似乎有一套特定的语言,但明日朝听不懂,甚至没听过它们发出声音。

它们彼此之间好像总是心有灵犀、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心知肚明的指令,在这座冰晶铸造的宫阙里,她反倒显得是被排除在外的、格格不入的异类。

对此,明日朝尝试和它们接触。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们认全,虽然它们长得都基本一模一样。

理所当然的,取名字变成了和它们建立联系的第二件事。

明日朝为它们一个又一个取了名字,还为它们做了一点自己知晓的、便于认出来的小记号,但星之子真的很多很多,一开始可能只是几个,第二天就变成了十几个,再后来就是几十个……它们就像雨后的春笋,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有时候她前日才将每个星之子认全,第二天行宫里就全冒出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生面孔。

月读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他对从自己月海中诞生的孩子都认得一清二楚,就算不取名字也能分得清它们谁是谁。

但说是孩子,明日朝却从没有见过月读与任何一个星之子有什么亲近密切的举动,他眼中的蓝就像无法融化的冰,映出了太深远的命运,已经无法再让任何事物惊动分毫。

他见她因记不住愈来愈多的名字而烦恼时,还劝她不用为星之子取名字。

他说:“它们不会因你为它们取了一个独特的名字而对你做出不同的、特定的反应,你有什么事,随便告诉它们其中一个都会为你去做的。”

明日朝有想过自己这个做法是否显得多余,因为星之子本身似乎并没有对名字这种东西感到一丝一毫的热衷,也许它们很清楚自己的“母亲”能够认出自己,又或许,它们本身就没有这样的概念。

月读甚至问她:“难道你会为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取名字吗?”

“……”无法反驳。

自古以来,在人类的社会里,星星有名字都是为了更好地观测天象,即便如此,人类也不会为每一颗星星都取名字。

但明日朝说:“我为它们取名字,不是为了更好地差遣它们。”

“那你是为了什么?”他维持着一种既定的微笑问。

是呀?是为了什么呢?

“这与你当初为六恶神取那些好笑的名字一样,有什么用意吗?”他又问。

啊……

明日朝眨了一下眼睛。

他竟然知道这桩事。

他说:“难道祂们当初有因此回应你吗?”

“……那倒没有。”她迟疑地说:“不过,也许是祂们不喜欢我取的名字。”

“……”他笑着说:“也不排除这个可能,你取名字的能力,确实让我叹为观止。”

“……”感觉被阴阳怪气了。

她弱弱地反驳道:“应该,也没有那么糟。”

对此,他看着如同木偶立在一边的星之子,问:“它叫什么?”

“囡囡。”

“那它呢?”

“白白。”

“这个呢?”

“宝宝。”

沉默。

还是沉默。

“因为它们不会说话,也没对我表达过什么。”她率先打破寂静,有些不甘示弱地辩解道:“您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吗?它们有和您表达过不满吗?难道它们真的觉得我取的名字很糟糕吗?”

顿了一下,她有些无措地问:“……它们不喜欢吗?”

预言之神旦笑不语。

在这个时候,这位总是温和又包容的神祗竟然难得显得坏心眼恶趣味起来,似乎乐于看到她手足无措的、怜弱的姿态。

但这并没能阻止明日朝继续为星之子取名字的行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直到有一天,她随口唤起一位星之子的名字时:“安安。”

对方骤然偏过头来,一片寂静中,寝殿里所有听到她声音的星之子都像突兀卡壳的木偶一样,维持着一种僵硬又诡异的姿势静止在那。

很快,它们又行云流水地动作起来,各自干自己原本应该干的事情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在那之中,有一个星之子像撒欢的小鹿一样,撞开了错落的同类,奔到了她面前来。

那是「安安」。

它作出了反应。

它给予了特殊的反馈。

它接受了她为它取的名字。

就此,她没忍住笑着摸了摸它的脸庞。

她也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为它们取名字。

大概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自己的存在被回应,被认同,被接受。

不仅仅是出于月读的指令,而是它们各自给出的答案。

为他人取名字,其实是某种形式的创造。

由自己孕育出的孩子要取名字。

由自己创作出的作品要取名字。

创造一段血缘,创造一段关系,创造某种东西,最直接的表现方式,就是为其创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名字。

似乎以那一天为起点,就像会传染似的,越来越多的星之子会根据她的呼唤而回应她。

但是,正如取名字也要一律平等都取一样,她所给予的回馈也要公正无私。

她摸了摸一个星之子的脸颊,就会有另一个凑过来张开双手索要她的掌心给予同样的爱抚。

对此,那位大人竟然笑着挖苦她,说她自讨苦吃。

他这么说的时候,早些日子她洒下的种子已经破出了新绿的嫩芽。

将荷袋里的种子倒出来,很多不一样的种子混在一起,分不清具体是什么植物,月海本来也没有土壤这种东西,但是,星之子为她从外面带来了肥沃的土壤……其实,就算没有土壤,也许它们也能生长出来,毕竟是神明赐过福的生命,也许在冰冷的月海中也能绽放,甚至不需要她特别照顾。

但正如本不该出现在月海的土壤确实存在了一样,这座本该空旷而荒冷的殿宇也不可思议地出现了很多原本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屏风,壁龛,案几,石墨,壁画,绘扇,脂膏……甚至是繁复华美的、属于姬君贵胄的女性衣饰……那些本属于人间的造物,一件又一件出现在了高天原属于神明的地域中。

静谧的月夜,她身穿重重叠叠的、形式十二单的衣裙端坐在走廊上。

当她为盆栽里新长的、多余的枝条时,一个星之子正从廊下的海水里冒出半个身子,像扒着礁石的鲛人一样,将手中另一盆琉璃盏里新长出的嫩芽捧给她看。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但只要是生命的萌芽就足够让人欢欣。

她放下剪子,忍不住摸了摸那个星之子的脸颊,可是对方没有离开,一直仰头无声地望着她。

明日朝后知后觉地低头,轻轻亲了一下对方冰冷的脸颊。

它这才满意地将盆栽放下,噗通一声遁入了月海之中,但紧接着,就有更多的星之子从水面下冒出来,无声地望着她。

它们有些甚至张开冰晶构成的、漆黑的五指来抓她的袖角,催促她给予亲吻。

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声音遥遥地传来:“你不该这样做。”

只一瞬,星之子们就像被惊扰的鱼群一样翕游进深海之下。

其实那样的声音并不严厉,虽然像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笑意,但是是一种不会让犯错的人感到羞愧与害怕的谆谆教诲。

她寻声从走廊上望出去,前方一片粼粼的月海泛着柔美的波光,披着黑袍与月华的神明慢条斯理地走过来。

多日未见,他一来就让海平面上悬挂的月亮变得更加明亮了。

他说:“本来它们并不索求你的回应与奖励,但你一旦让它们尝到甜头,就无法停止,它们还会要求公正,要求更多,小孩子就是这样不知克制的、任性的存在,所以就算是我,一般也不会轻易这么做。”

“但是您给予它们的,一定不会比我少。”明日朝笑着说:“虽然您表面上很冷漠,不与它们亲近,但就算是我,您也能这样仁慈地对待和给予,它们一定也已经获得更多,就算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也能感觉到它们对您的尊重与敬爱。”

闻言,他细长的眼睫微动。

安静了一会,他才笑着问:“你这是希望我也给予你更多吗?”

她一愣,平静地看着他从水面上踱至走廊上来。

她望过去,下意识反驳:“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触及到对方冰冷的蓝眼睛时,她又低下了头,平静地说:“您给予它们什么,和赐予我什么,应该是不同的。”

迤逦在地板上的裙角像流泄的花朵,她柔顺而乌黑的长发像绸缎披在身后。

“有什么不同?”他问。

明日朝重新拾起剪子,遵从生前还是贵族女眷时所学的花艺,细细地修剪细嫩的枝条,一边柔软地笑着说:“如果说它们是您的孩子,那您不管是给予它们再多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到底不算您的孩子,您能赐予我新的生命、新的躯壳,甚至是新的名字,已经是您慈悲仁爱的体现,或者说,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为了顺应您所说的天命,对吗?我又怎么能贪婪地渴求更多?”

对此,他久久没有言语。

没有得到他的回答,明日朝也没有追究。

她偏头,垂下眼睛,看向一旁那只有一点新绿的盆栽。

它看上去那么小,那么稚嫩,相比其它已经长出枝条的种子,它显得格外孱弱,也很惹人怜惜,实在叫她担心它日后能不能茁壮成长。

身旁的预言之神却对此好像没有任何感想,他不甚在意,甚至没有给予一个多余的眼神,仿佛对这一缕世间寻常而见的、微不足道的生命没有任何动摇与怜惜。

但是,他转头将一件火红的衣裳外褂披上了她柔美的肩。

她一愣,偏头时能感觉到对方微微弯下身来,弯曲而银蓝的长发像银河一样,随着他偏头望来的目光而从鬓边和肩膀上一泻千里。

他的声音在耳边说:“这是火鼠裘。”

“……”

火鼠裘,辉夜姬传说中的五件宝物之一,据说,它能够抵御万火灼烧,在火中时甚至会呈现出美得不可方物的赤红色。

在《竹取物语》中,月亮的公主辉夜姬降临人间后,因倾国倾城的美貌而被很多大人物求婚。

为了拒绝且不伤及那些权势滔天的大人物的面子,聪慧的辉夜姬便给了其中一位阿部右大臣一个难题——若是他能找来传说中抵御万火的火鼠裘,她就嫁与他。

后来,阿部右大臣就去了东方的古国,千里迢迢寻来了传说中的火鼠裘献予了辉夜姬,还吟了一首诗送予对方:“苦恋情如火,不能烧此裘。经年双袖湿,今日泪方收。”

将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讲与月读听的时候,明日朝感受到了肩上披的衣裳确实为她带来了这座没有温度的月海行宫所给不了的暖意。

她不确定当今时代有没有辉夜姬的传说,又是否与她所知道的故事相差甚远,但她还是新奇又迟疑地问:“世上真的有火鼠裘这种宝物吗?”

故事里,火鼠裘这种宝物就算是权势滔天的阿部右大臣也无法寻找到,所以他后来献予了辉夜姬一件虚假的火鼠裘,妄图以此得到辉夜姬的爱,结果却被辉夜姬放到火里烧成灰烬而识破。

但这一刻,代表黑夜的神明却垂着眼睛笑道:“自然是有的,这件火鼠裘也是真的。”

用带着冷戒的手轻轻拢了拢她的长发,她偏头看向他时,漆黑如蛛丝的发梢从他的指尖流动散开,覆盖着火红的、铺展一地的火鼠裘。

“今后,你都不用再怕火。”他微微阖着眼帘,微弯的嘴角难得带上了一丝笑意,说:“曾经受烈焰的焚烧,因太阳的刑罚而痛苦,未来都不会再有,在月亮的光辉下活下去吧。”

“……”

远处平静的海面上,有盈白的游鱼蓦地跃出深海。

噗通一声。

扎进水面,晃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平复的涟漪。

微微拢住她的掌心,把她手中的剪子剥开,将她的注意力从微不足道的草木上移开,她如今侍奉的神明从廊上站起来,优雅地踱下走廊外的水面。

“一直呆在月海也许会无聊,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微微下移的眼神,轻慢而温和的语调。

浸在宁静的月色中,流动着夜色的黑袍繁复又盛大,他苍白的肤色天生如同皎洁的月华,没有生动的温度。

但他朝她伸出了手。

“如今人间又是春天,人类似乎有踏青这种情趣。”

她愣愣地抬头,下意识抬起伸出的手突兀地退缩又蜷起。

“怎么了?”他居高临下的微笑没有变化,一贯的从容而淡然:“如果你是怕被高天原的众神发现的话,无须担忧,我既带你出去,就不会让你增添多余的烦恼。”

“不,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迟疑地说。

“月读大人,我或许已经知道当时星之子为什么会化作那只猫了……”

殿宇内垂坠的飘纱无风自动。

她披着长发和火红的衣裳端坐在走廊上,其仪态其实一直以来都保持着人类时身为皇戚贵女应有的优雅与端庄。

就算已经挫骨扬灰,就算已经身死魂消,但有些曾经刻在骨子与灵魂里的东西,就算如今脱胎换骨也无法改变分毫。

她迎着月光仰头,第一次如此深切地凝视着眼前的神明。

她说:“若是星之子真的能折射出一个人的梦境与内心的愿望,那么我感到很抱歉……”

……她以前还是人类的时候,甚至早在未被卜定为斋宫前,对未来最大的祈盼与愿望就是可以有一座大房子,和爱的人在一起,养一只猫,一起过平安喜乐的日子。

不需要多么富有,只要不愁吃穿住行就行,不需要地位多高,只要健康平安就好,不需要去到多远,只要每年都能相伴去附近的山野踏踏青就行……

闲暇的日子她就插花种种植物逗逗猫,嫁予的丈夫身穿朝服狩衣归来时带来几句尊重又关切的言语,或是送来一枝路上折下的花,为身为妻子的自己披上温暖的衣物谨防着凉,也许今后她还会与爱人有几个调皮又爱撒娇的孩子,就那样一起疼爱着、看着他们长大……

“如果这样的想法会让您感到冒犯或遭到亵渎的话,我很抱歉。”她说。

明日朝忍不住低下头,微微抬起宽大的袖子掩面,像是感到难为情和失礼一样,道:“您说我如今无心无情,但或许我始终无法摆脱那段属于人类时的前尘往事,或许这段时间在月海里让我看到了曾经梦想的那种可能性。”

但是,他却这样仁慈地说:“那也无妨。”

不知道他是在说前者还是后者,她一愣时,他已经轻轻牵过了她掩面的手,将其拉下,露出了一张空白的脸来。

他的眼神总是很寒凉,但是浅薄的嘴角却在笑。

也许是此刻身上由他赐予赠送的火鼠裘实在太过红艳的缘故,他总是冷淡冰凉的、俯瞰漠视众生的眼底竟也映出了一点红,像是有一道不符合他权能的、连月海都无法浇灭的热焰在燃烧。

他说:“一个家,一个归处,这是你曾经的愿望,既然还作数的话,那就算是我,也可以成为你心中这样的所在吗?”

就此,她漆黑的瞳孔一动,仰头望着他的目光粼粼:“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自他的月海中醒来后,她第一次如此惊惶地说:“您是如此高贵温柔的神明,请千万不要这样贬低自己,您是如此美好。”

眼泪是何时落下的,她完全不清楚。

当温热的泪水划过脸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

这是获得新生后的第一次,也仿佛是如今月海里唯一真切的温度。

现在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而落泪。

但簌簌的泪水滴落,融入了廊下的月海中,在辽阔的海面上泛起一点细微的、怜弱的涟漪。

来自黑夜的神明微笑着将一身红衣叠裙的她拉起来,像求爱的人终于用自己苦恋的火焰所化的火鼠裘打动了辉夜姬一样,将她真切地抱进了怀里。

漆黑的发丝在飘,她听到他温雅却又总是显得凉薄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

他说,势夜,你看,今晚的月色是如此美丽。

你是否会为此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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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传记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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