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上响起海神的号角,通天的石柱突兀矗立,无数旋涡自海底搅起,海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混着血和泪。]
103
“虽然樱花谢了,但祖母栽种的昙花今晚好像要开了,晚上不叨扰的话,有煮好的清茶和果脯,还有特产清酒,如果不嫌寒吝,还是希望能来我家......这边坐坐。”温泉姑娘腼腆一笑,桃花映碧水,人面更是笑春风,更衬得我在旁边点头如捣蒜的模样像个见色心起的老色胚。
既然是晚上,又是女子邀请,那再怎么正当的理由也不是他夏油杰一个男的能参加的,更何况他现在只有一条浴巾,大庭广众之下出去应邀也不太体面,所以夏油杰老老实实地躺回去,摆好姿势等我回来按头。
我极快的告诉她我非但很有时间,还很富有赏花的情趣,酒量更是一个顶俩......只是后面有个未完成的待启任务,等我飞速完成,领到奖励,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姑娘一笑,应声点头。我看得心口发烫,眼都直了。
和希问我:你在打什么注意。
我说刚刚答应了给两个小屁孩按按头,你们先去准备着,我弄完马上来。
和希露出一种你多保重的表情,那我跟莲子去隔壁院子,待会过来拿浴衣。
***
夏油杰的头很硬。
这是当然的,没人的头不硬。
所以那些会在头顶找穴位并且施以按摩针灸的中医,真是好样的,因为我觉得他们本质都是在跟一整块头骨作斗争。
按着夏油杰的脑袋,我这么想。
然而现在蛊王的头就在我手底下,乖乖的被我按着当球耍,要搁在漫画或者其他同人小说里,这类情景应该能发展上一段旖旎的日常。只是他的头太硬,我按得费力,咬牙坚持之下压根没那兴致,只能借换手休息的空档抽空耍耍他那捋令人印象深刻的刘海。
刘海很细长,像鲶鱼的须。捋直铺开在素色按摩床上,比女孩子的侧刘海还纤细。
半途接收到夏油杰怨念的视线,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才继续按。
早些年经常看报纸有报道“盲人推拿把人按瘫了”,心有余悸的我不敢太用力,手指只在太阳穴附近施力。夏油杰身上的气息清浅,即使凑近了按,也只会呼吸到一点夹杂着少量精油的异性气息,迥异于香香软软的女孩子,结实精干的少年躯体带有天生的侵略性和强势,只是现在还处于生长阶段,味道和气势上都还暂时停留在一个青涩时期,到成年那时,估计就会变得不同了。
我想,这是不是人常说的“乳臭未干”?
“这个力道如何?”我轻轻问。
他闭着眼,眉头舒展:“很好。”
手掌下的脑阔圆圆的,往后有一点扁。如果不是我确定面前这个稚嫩少年是将来会长到一米八以上满身肌肉的蛊王,只看脸的话,我会觉得长发铺开的夏油杰是个女孩。
其实想想后面他去做诅咒师也没啥。
他的黑点就是意图抹杀一切非咒术的存在,对待诅咒师和其他有咒力的人类,还是十分优待的,总归不会像高层那样脑子一热就坑害同胞。这件事万一最后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就装疯卖傻,等两年后他去叛逃,杀父弑母,挂起妖言惑众的幌子颠倒是非,高高在上的做盘星教教主,我在咒术师这儿活不下去了,转头就能投奔他。从他黑化后的视角来看,我是咒力者也是他的同学,有这一层关系在,他肯定不会亏待我。只不过我的术式不太出色,做诅咒师的话恐怕很难得到重用,大概只可能在他无聊的时候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当当教主废话垃圾桶,起到个疗慰过去的作用。
我边按边想,走的时候还得带上和希。
或者我先去那边干上两年,等基础打稳了再把她接过来也行。
畅想的很丰满,但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挠挠头。
像不像在原公司干不下去了,开始观望下家的社畜?
好像是有点。
夏油杰半仰起头,睁开一只眼,“怎么停下了。”
“头发有点碍事。”我顺势捋了下,不动声色的拂过那两个头顶大包。
“要用我的吗?”他伸出一只手把黑色发绳递过来,紫色眼眸看不出情绪。
大哥你的言行举止自然的有些不像话啊。
我犹豫了下,理智是想拒绝的,但刚刚还在考虑去人家手底下干活,转过头立刻划清界限似乎不妥。
还是道谢接了过来。
三下两下绑个马尾,我点上盘香,让他放松身体。
按理说,雾气氤氲的暖室,孤男寡女,这个时候就应该发生一些类似于“你有没有爱过我”这种直冲心灵的话题,虽然话题突兀,我对他也没那么大的兴趣,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很好打探心声的时机。
于是我微俯身,确保自己能从一个不太显眼的角度观察到他的脸,迟疑控制着语气开口。
“杰你......之前跟五条打闹,那么多次,是因为什么?”先引出话题,再往下细聊。
目光所及的手臂却不自觉绷紧起来,手指按下去仿佛插进铁砂,我顿时难受的想死,拍着他手臂让他放松。
“没什么。”大概也就是犹豫了一瞬,选择了一个十分含糊的回答。
这也太敷衍了吧,我低头看了他一眼。
夏油杰半瞌的眼帘微微遮盖住底下深紫,双臂自然放置在身体两侧,舒缓的环境致使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放松性质的慵懒模样,像条摊开在沙滩里的海带。
“嗯......话说有一次打得比较...激烈的一次,是夏油同学说到‘正论’的时候吧?”
说打闹是在给他们面子,一般只有在两个人产生某些不痛不痒的口角争执比如登山绳那一幕时,才能称之为打闹。而平常的打架,就是真正的因为某种底线而展开的拳拳到肉的对抗,比如正论。
狐狸睁开一只左眼看着我,眼里有探寻有打量甚至还有一点莫名其妙。
坏了!麻蛋!露底了!
我真想穿越回五秒前给自己一巴掌。
刚才是“杰”现在变“夏油”,换了个语气换了个称呼,摆明是图谋不轨的别有居心。
“怎么突然这样问?”
果不其然,狐狸警觉了。
控制着力道揉手下的穴位,我支支吾吾,“有点问题...想问一下。”
得到一个跟往常一样示意的眼神,第二句话就很好说出口了。“就是,一定要保护弱者吗?”
我紧跟着补充道:“杰好像一直都在支持‘保护非咒术师’的观点,这个观点就是经常跟五条发生争执的正论吗?”
他理所当然的望了我一眼,那表情好像在说“明知故问”,开口回答的语气却比这个要温和不少,“是哦,作为强者,保护弱小是强者的天职也是责任所在,如果咒术师不去保护非咒术的存在,即便有再强大的力量也只是摆设。”
感觉像在二次复述和希讲解的漫画剧情。
“那......如果要你为这个理想,为普通的非咒术师牺牲呢?”手肘撑在他脑袋两侧,我停下动作低头与他对视。眼中有着点点好奇,“你有为此献身的觉悟吗?”
夏油杰的刘海被我撇开,黑色耳钉显得耳垂肥大而宽厚,呼吸平缓,紫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的望着我。
我懒散的托着下巴想,是不是说的太露骨了?
夏油杰却闭上眼,像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的。”
我“嗯?”的一声。
他略有些怠慢的皱眉,“既然说要保护非咒术师,那伤亡自然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我对自己有信心,所以绝不会出现这种状况哦。”好像一个谆谆教诲平民区小孩的贵族教师,掩藏在无奈笑容下的,是显而易见的轻视与倨傲。
所以下一句话也油然而生,“那你愿意为他们而死吗?”
我是真的很好奇,他们这样的人究竟会为自己的理想做到什么程度。
夏油杰无奈的表情好像变得更大了,紫晶般的眼中含着朱贝的微光,似乎面对我的好奇,他从来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解说责任。
“我不会死的,嘛...虽然这么说很自大,但......”为自己的理想而死什么的,听起来似乎也不错,他想,如果里面有他想要贯彻的正义。
“或许吧。”结尾带着寥落语音。
——我不懂了。
或许应该说,关于夏油杰这个人,我从未读懂过。
他是天之骄子,是最强的挚友,是失败的反派,他最终会走入一片寂静的河流,在那里寻得长眠。或许他会在生命终结之前炸开人生中最灿烂的一朵烟火,就像那些不自由毋宁死的飞鸟,但我早已提前得知他的结局,所以此刻所有的荣耀所有的称赞所有的往昔故旧便只是一只花瓶上的镶金描银,只为它最后摔落到地上时反衬出观众的痛心与不舍,没人在乎他摔碎之前里面到底存放着些什么。
意料之外的劲风拂过眼帘,我匆忙眨眼回神,那是夏油杰向上吹的一口气,玩笑般的恶作剧。
低头对上夏油杰的眼神,饱含期待的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犹豫两秒后将额头贴上他的——没发烧,也没其他异常,而后才想起来他可能是在寻找我们对于同一理想的肯定,我在他坚定的目光下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点头。
借着点头的掩饰,我直起身子去翻找东西。
暗暗听到后面好像叹气一样,小小的“哼”了一声。
靠近走廊的内室放了张按摩床,床边一侧就是储物柜,里面摆放着一些按摩常用的物品,我勉强从一堆东西里挑出个像精油的瓶子,耳边就传来窸窣作响的声音,回头一看,夏油杰已经自己翻身,背面朝上等待按摩。
我好气又好笑。
实际上这时候我的手已经酸软发痛,差不多到了端杯水都要抖三抖的地步,可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神,又实在说不出话——莫明觉得有点像只还没长大的小狗狗,会自己叼来饭碗放在主人面前,用黝黑的大眼睛看着你,甩着尾巴静静等待开饭的样子。
摸狗狗一样摸摸他的脑袋——这下反应倒很快,迅速抬起头看了一眼,发觉没威胁后又立刻躺好,躺好后还不忘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叹息,像是在疑问怎么还不开始。
我拍着他的背让他别乱动。少年精壮的躯干上覆着层白皙皮肤,淡黄色的油水涂抹在上面,为其敷上一层蜜腻外壳。
肌肉太多身体结实的人一般都费力,给他推了两个来回我就没劲了,只能扳着他肩关节给他活动一下,拿手肘给他揉结节。揉到痛处,或是没收住劲,他也会像只小动物一样哼哼起来,我就逗他:“有那么疼吗?”
“有。”一般都这么回答,问的稍微多一点,就憋着气不说话。像只正在用不吃饭跟主人抗争的柴犬。
“好啦,揉开了就好,会感到身上轻松很多。”多数我都这么安慰他。
他从鼻子里重重呼一口气。
我手指痛得要死,等终于给他推了个差不多,拍着他肩膀喊他下来时,夏油杰“啪”的一翻,像条咸鱼一样翻了个面,用那双紫的发光的眼睛望着我,耍赖:“再按按头嘛。”
我觉得我要窒息了。
情况包括但不限于眼前一黑。
其实就属性来说,夏油杰并没有比五条悟成熟多少。从两个人互相攀比着要摸摸头和拉手手开始,我就应该明白这是两个小学鸡的幼稚游戏,所以我努力维持着核善的表情,微笑,“为什么呢?”
我不按爆你的狗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自己最好心里有点逼数不要自己找死。
“你跟悟说有东西吃,还不会疼。我被你按的很疼也没有东西吃,所以要多一项。”他振振有词。
你像个小孩子一样攀比的样子真的很逊呢。
我瞪大眼睛看他,他不但完全免疫还躺在床上摆好姿势,望过来的眼神闪闪发光。
那一瞬间我只感到血都涌到脑子里去。
微观世界下,甚至可以听到血小板堵塞在管道的声音。
我再度眼前一黑。
在人神交战天人大战乃至自我伤害的思想斗争——两秒钟后,我说:“按头有什么意思,刚才背上漏了几个穴位没按,你翻过来我再给你推一遍。”
这回是真的没留手,我怀着要把他弄死在床上的心情疯狂蹂*躏他的腰背,等到肩颈处出现明显的红点,就滴上些油,再从架子上拿下个之前不知道干什么的薄木片在他脖颈处比量了一下,这件事就很难善了了。
其实洗过澡之后不应该刮痧的,奈何他太惹人生气,我也就闭眼做恶人。估计第一次体验这种刮痧快感,夏油杰被刮的第一下就给我种要扳着床沿往前脱出的错觉,被我默不作声地推着肩膀按回来继续。
夏油杰这条狐狸,是有点猫血在身上的。
右肩膀刮完,他已经肉眼可见的变成国家退堂鼓一级演员,开始找各种理由挣扎着从按摩床上退下来,说什么都不肯再刮另一个肩膀。
我看着夏油杰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匆匆披上浴衣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闷闷的笑出来。
院子里远远传来和希的喊声:“千!我的衣服......”
我喊她进来。
玩闹时扯坏的T恤和马甲以及脱下来的其他衣物,包括那个猫耳发箍在内,都被两个臭猫猫团成一团塞进背包,其他的生活用品或者药物都堆积在最底下,除去一些贴身的管制刀具和半途塞进来的水瓶零食,大部分的苟命补给都被压的可怜。
我用力的把手探进去,艰难的在登山包的最低端摸索——某个冰冷的触感在指尖一闪而逝。我靠着感觉用手指把那些特效药品勾出来,药片花花绿绿尽数飞进嘴巴,冲水送服后再将东西塞回原处。
“我进来啦!”和希略有些犹豫的在门口张望一下后,谨慎的拉着我在走廊坐下。天空已经完全变为一片黑幕,夏油杰不知道游走到什么地方,门廊前点燃的明亮灯火吸引了无数飞蛾。
她递给我一杯浅红色的饮料,自己捧着插一根吸管的杯子,在咂里面的西瓜汁。“什么时候能结束?”
“很快。”我抿一口这杯有点度数的酒精饮料,手指还是有些酸痛。
“不用太勉强,实在不想做就拒绝吧。”她斜着眼瘫在走廊上,像只摊开在沙滩的海星。懒散的感叹:“人家那边的温泉好大,还有按摩床,要不是被催着出来拿衣服,我真想在里面泡一晚上。”
再含了一口后咽下,喉口有种灼烧的痛觉:“马上就好,等五条悟洗完澡出来,答应给他俩当免费劳工,总不能做完一个就跑单。”
她点点头,盘起的发髻蜿蜒着几缕散发黏连在后颈。“那我先过去了,别穿浴衣了,校服就很不错。”
我冲她举了下手里的杯子,示意她快滚。
她提着下摆,迈出一步后又停住。
随着背景远去,无边夜色如落幕般将她吞噬。蓝底的浴衣像海水一样将她包裹,金鱼游走其中,偌大的眼睛望向似乎遥不可及的气球。从那里我看到了好多人的身影,他们如山一般伟岸,即使只是弱肉残躯,他们背离在阳光之下,或许永远都见不到太阳,却仍旧散发出耀眼光芒。
门后夏油轻飘飘的叫住和希,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仍把她吓了一跳,男孩摸着头哼哼笑着向她道歉,两人对话着走远。
像电视剧里的神仙眷侣。
我反指撑了下手掌,漫不经心的走回室内。
——真奇怪,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拯救他呢?
音乐机器吞进一张崭新的CD,机械胎舌析过朦胧圆盘,放奏出柔和的前奏,轻快的仿佛神女挽在臂间的薄纱。
扔在一旁的短剑大大咧咧躺在榻榻米上,摔开的雪白刃面倒影出脸庞,我拾起那把短剑走回温泉口。将敞口的杯子放在身侧。
或许是因为扰动任何一个时间节点的蝴蝶,都不可能被骤然掀起的狂风所放过。所以我放任他自行发展,冷漠的看他走向那条终究会将他淹没的命运长河。
记得很早之前,强哥才刚刚醉心佛法时记录在本子上的一句话,摘自《无量寿经》中的长句: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翻译成通俗易懂的白话,就是: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时间太过久远,我已经记不得他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句话。只记得那时的孤独痛苦,全都终结在了那一瞬间。
况且少年的心态转变又不是叫他立刻去死,只是慢性毒药般的逐渐消耗而已,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说要拯救世界,不知道天外有天却大话说尽,明明自己也看不起弱者却说能共情他们的无力......
我摇了摇杯子笑起来,这就是少年吗?
好中二啊。
或许多年之后他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能够为她的话语所改变,开始关注起她的一举一动,为她的处境难过也为她的快乐而开心。一切情绪随心而动,不受约束没有束缚,也从无忧伤困苦。
只是那个时候,他大概也是什么都不懂。
我跟着室内的CD哼了一会。
并没有固定的歌词和节奏,这是一首类似轻音乐的哼唱类伴奏,由浅入深地歌喉更是像极了神话中迷惑水手的海妖,教人不禁沉沉迷失在飘满雾霭的海面。
窄小的门口稍微一侧头就能看到按摩床上方悬挂着一把半旧的吉他,大概时间已过去很久,弦音想来不再精准。
伴随着最后一声沉重的打击,轻缥的音乐戛然而止,短暂一瞬的寂静后,低沉的萧声呜咽出来。好像水手临死前悲痛的哭泣。
就这样,从海底翻涌起的冰流席卷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无边黑暗从新覆盖过来,阻隔了太阳与温度。
就这样,失去光明与引导的灵魂迷失了。
带着他的一切,逐渐消失在陌生的海域。
我关掉机器,将短剑放入背包。
水声淋漓的浴室里响声不断,我过去本想敲门说些什么,比如告诉白猫自己去趟隔壁院子等你洗好了再过来找我之类的,将将开口喉咙却干涩痛苦的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
和希的那杯饮料仿佛女巫的剧毒,使美人鱼在一息之间遗忘歌唱。
最终我放下手,将空掉的杯子放置在显眼位置,取下墙上的吉他走了出去。
104
温泉姑娘所在的地方是名副其实的主屋,四面四通八达的石子路连通着其他的客房,开阔精致的院落散乱放置着许多东西,正厅的装潢古典传统,很像漫画书里那种守旧的封建家族。
进入里面就不一样了。
电视屏幕的右侧放置着古老的播放机和黑胶,框上蒙着白布,已经积了一层薄灰,另一边是独立的三层抽屉以及上面竹枝编成的小篮,里面赛满一张张封面各异的CD,从摇滚到爵士再到从未见过发售的个人专辑,既有自费录制的抒情轻音乐也有不含杂质的自然之声;隔间铺着美丽的地毯和床帘,一张老式摇椅布置在拉着欧根纱的窗前,艳红色的丝巾披被在扶手,半垂下飘摇的尾摆,脚下即是大片盛开的黄色波斯菊地毯,它一路绽放,并逐渐延伸到墙角的木台下,未紧闭的窗口鼓动白沙,将丝巾撩开,老摇椅也随之吱吱作响,仿佛它的主人才刚刚离去。
就连用不到的隐藏壁橱与墙壁都绘制着大片的彩画,描绘着海底的群星和贝壳,一座座珊瑚堆积交织连绵成片,无数游鱼穿梭其中,有塞壬的宝座也有海神的宫殿,更有人身鱼尾的鲛人在大战乌贼,身后协助的女巫举出惊世的三叉戟,耀目的淡金色光芒中一座座山岳被凭空捏造,镇压在已被砍去腕足的将死乌贼上......看得出绘画者十分细心,人鱼的鱼尾大都使用一种靛青色作主体,在每个人鱼的鱼尾处都增减颜料点缀过明暗,导致自然光下每个人鱼都有明显的颜色区别,却大体相同。从笔触和调色来说,下笔大胆且色彩使用十分得当,虽然看起来像连环画般一目了然,没什么深奥含义,但不得不说这个画风委实太过好看,颇有些古风的飘逸和写实框架的结合。
这里的人也十分特别,她们似乎想到哪里就装到哪里。每个房间的色彩和布局都全然不同,房间与房间的接缝存着留有余地的灰线,墙角和门框都有上任旅客留下的痕迹,他们中有些还参与了这种随性的粉饰,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些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所以表现出的主题各不相同又奇异的让人眼前一亮。
如同无数绚烂多彩的碎片组成的万花筒,传统封建的主屋只是其中的一面而已。
屋子四角坐落着暖光的落地灯和彩灯,稍显黑暗的地方燃起许多个白矮蜡烛,在一个像是吧台样子的开阔操作台后面,甚至悬挂着一个“女子交流会”的牌子。
和希以及温泉姑娘都在后面忙碌。
看着我流浪歌手的打扮,她们很惊讶我居然会这么快就来赴约。
“我以为保守估计也要一个小时呢。”和希这么说。“吧台还没布置好,那个......莲子还想在这段时间里做些点心。”
看得出来她们很是勤奋用功,不大的台子上摆了六杯从没见过的鸡尾酒,和希扒拉着一本有些卷页的小册子,按上面的步骤一边像女巫调制魔法药剂一样分类倒进调酒,一边将盛有各类调酒和冰块的银色调酒器上下摇晃着,最后倒出来的橙黄色液体与彩色基底混成一团,更像一坨作用不明的魔法药剂了。
我怀疑的摆弄这些看起来一团糟的液体,并挨个询问它们的用料及做法。
和希索性就闭着眼给它们取名说这两杯是盐泽樱花,那两杯是午夜玫瑰,另外两杯她觉得花里胡哨所以就叫五光十色。
随便糊弄人家留下的独家秘方,您真的礼貌吗?
我谨慎坐下。
从高台上拎只色彩艳丽的鸡尾酒,歪着头告诉她组织交代的任务差不多完成了一半,白猫已经被成功淹死在马桶里,还剩下那只黑的,准备待会让他头孢配酒说走就走。
她仰在桌面上拿着只浅红色的长脚杯与我相撞,“叮”的一声后是她不加掩饰的笑声:“这票单子净赚多少?”
“最起码十个亿,”我搅着饮料,跟她言之凿凿:“反正不亏。”
玩梗嘛,谁不会呢。
吧台角落堆叠着几个整整齐齐的包袱,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布料缝隙中隐隐可以窥见里面繁丽花纹,似乎是一些旧衣物。
就在我皱着眉要问时,拐角处探出个头——
“嘿!嘿!我发现了一件事......”
戴着厨房手套的温泉姑娘高兴的喊,“原来点心下午已经烤好了,只是我当时忘记拿出来。”
她将围裙的布袋解开,踮起脚从冰箱顶上取下几个纸盒子,略有点高度的木屐不支持她做这么高难度的动作,所以她艰难保持平衡的同时一边说:“先拿好衣服,酒和草饼准备好了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上去。”
和希闻言,在我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手忙脚乱的把这几杯“魔女药剂”放置在托盘,倒进几个贴着不同贴纸的可乐纸杯里再用布一齐包起来,提到手中时碎冰与纸杯发出些微清脆的碰撞。
顺便把吧台下的那几个包袱塞给我。
在温泉姑娘哼着歌的背景音中,言简意赅的冲我一歪头,“走,上山。”
我一脸懵逼。
实际上我们现在已经在山上了,旅馆修建在这座山的山脚往上一些,距离地平面还有一段距离,正好是一个平缓的坡面用来搭建温泉旅馆。再往上就是陡峭的山路,崎岖坎坷好比桃酥表面的皲裂,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赏花望月的地方。
但diss归diss,她们说上山我也不能反其道而行之,我以为她是准备去地理位置比较靠上的另一间,比如用一些不怎么常用的雅厅,可房间转过许多,路也走了不少,兜兜转转莲子却带着我们出了旅馆,点燃一盏烛灯,继续朝着山顶进发。
我只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呆龟一样跟在后面。
直到我们爬到山腰。
“外祖母身体不太好,近两年长时间都在卧床养病,待会进去我们就在偏厅坐着,那里离起居室远,进屋时声音小一些,我怕吵醒她。”竹叶素底的温泉姑娘站在石阶上回身对我们悄悄的说。
烛火的灯光半照在她身侧,柔和的光线更是让她在无边黑幕中呈现出一种如玉如虹的姣好之感,轻易就让人联想到那句“万一禅关砉(xu)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描写,可惜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吟诗画镜,也不是惋惜大家都这么无声美丽我却色心大动的时机。
在这样一种凄风苦雨乃至夜黑风高的背景下,我跟和希张大嘴望着她身后,眼睛看得有些发直——
那里矗立着一幢古朴传统甚至可以说颇为气派的大宅!
这栋宅子原本隐隐约约掩藏在黑夜的笼罩下,黑漆漆的建筑远远看上去并不怎么显眼,但随着后来烛火的照亮,一部分庄严的轮廓便逐渐显现在夜色里。
半长的台阶自陡峭难行处向上延伸,一直延续到她的脚下,仿佛神话传说里那些专门为恭迎仙人归来的神道,而她就是来迎接的神使,在无边夜色中邀请我们进入万世极乐的阿修罗界。
与中国旧时候的规格不同,日式的建筑并不讲究中国古时的“高门红柱”,门口也并不怎么开阔,左右却有两堵石沙砌成的墙向外延伸半尺,将整个门口凸显,让出一条迎宾的过道,过道左右各摆设着一盏石刻的长灯,灯后木与纸组合的障子门半开,屏风一样遮挡住门后景象。门上,偌大的屋檐下垂着一只叮当乱响的风铃,穿堂风从里面刮过,吹来一股长久的木质香气。如果不是山路太过操蛋且路途长远,长途跋涉后乍然见到古香古色的木制屋舍,我除了快热泪盈眶外甚至还觉得它有那么一点桃花源记的味道!
只不过屋里的主人可能久病缠身,疏于打理屋舍四周疯狂生长的杂草,导致这栋十分具有日本贵族气息的建筑在夜黑风高长草萋萋的环境下,比起豁然开朗的桃花源记,更像是阴森可怖大名鼎鼎的兰若寺。
莲子招呼我们:“快来呀。”
如同聂小倩倚在兰若寺门口诱惑过路书生。
和希低声问我:“你带刀了吗?”
我扫视四周答的飞快。
“没有。”
女子会可跟七夕庆典不一样,里面是什么性质,外面就是什么本质。将它类比为开罐头的话,七夕庆典是早八百年前就烂大街的八宝粥,女子会就是香香软软的水果罐头,有黄桃有橘子也有苹果梨,对待这样软软甜美的东西就该一口一口慢慢吃,给足足够尊重才能品味到每个女孩所代表的口感。而八宝粥就不同了,我能扔进微波炉高温加热大嘴猛灌乃至拉不开拉环可以使刀切,也可以拦腰一刀将它整个劈开,管他最后弄得场面糟糕,反正结果只要能吃到里面的米就OK。
水果罐头就不行,如果我像开粥一样对待,究极一刀捅进去最终只能鸡飞蛋打,万一吓着可可爱爱的水果女孩,对我以后的把妹大业有害无益。
但现在问题是我们都不确定里面的姑娘到底是甜甜美美的温泉靓女,还是身上能有十多双眼睛好几条腿的诅咒。
而且就现在这个环境来说,后者的可能性要比前面的大一点。
“你们不进来吗?”莲子从门后探出头,朝我们喊。
我难得在美色当前的境遇顿住。
和希勉强使僵硬着的身体动了动,像是机器人迈开生锈的一小步,“怎么办怎么办?我现在觉得心跳加快。”
我摸了摸西装裙口袋,里面有点钱,还有点硬币。反倒是能保命的两个最强一个没带。
“实在不行我们掉头就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我突然想起来,“对了,你现在八百米能及格了吗?”
别一跑出去你就左脚绊右脚。
虽然我的体力在高专一直垫底,但有平时训练的基础想来我也算是同辈普通女生中体质较好的。不太好的是直到我险些四肢并用的在足以媲美高专天梯的山道上攀爬,才领悟原来体力这东西跟状态一样有高有低。然而现在我不得不抛开体力重新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假如面前的这个“莲子”是兰若寺代言人,我此刻两条面条一样的腿还支不支持我撒腿狂奔。
还没等我想完,莲子就冲过来把我们拉入门口。大喜过望。“外祖母睡了,我们从旁边过去!”
本来没觉得有多恐怖,一提“姥姥”,他妈更像兰若寺了!
我就像只紧紧吸在珊瑚上的八爪鱼,挣扎着想往后退。
莲子用力来拉。
抗拒的腕足类最终只能被不甘的拖出水面,临走还掰断了块斑驳的珊瑚石头。
和希颤颤巍巍的缩在我身后跟着。我们就这样一路拉拉扯扯的迈过那道不甚厚重的梨花木门,走入恍如隔世的日本庭院。
一入院门,视线陡然变得开阔。
“回”型建筑的四面是拉上的障子门,中间铺着大片白沙,院子中央有棵不知是否枯萎的梅树,长长的麻绳缠绕在树干,让人不禁联想起神社门前垂下的本坪铃。我们一路小心的走着,木质的走廊让脚步声变得沉闷明显,即使忍不住放轻脚步,仍然有种会打搅到他人小憩的错觉。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
屏气息声垫着脚尖终于在养着昙花的温暖花房坐下,我松了一口气,甩下身上累赘的同时,一同被放下的还有那些不知道干什么的大小包袱。
莲子与和希忙碌起来,开始分解包袱,从中拿出一个又一个的小盒。
我累到崩溃,干脆瘫倒在地上装死。从下午开始就一路逃亡奔波,没想到到了晚上还要卖大力,所以一听到目的地已到达,就立刻原地躺倒在榻榻米上。
琴和吉他被堆到一边,两个女孩子收拾起一片空地,勤快的忙前忙后,等我喘了一阵再抬头时,身边已经摆满大大小小的点心盒子,花花绿绿的糕点点缀颜色,一些是传统的日式点心,另一些是莲子自己手作的,中央有放置在食盒里的清酒,还有和希那些不伦不类的魔女药剂。
趁她们忙活着,我偷偷摸了个大福吃。
乳白色的米糕,香香糯糯的雪媚娘,细腻清新的抹茶雪山,奶香四溢的酥皮糕,还有夏日专有的蜜桃,切成小块放进冰饮,也包在绵长细白的大福里。我幸福的像被聂小倩蒙骗的流浪汉,在这暴风雨前夕的兰若寺快活的找不着北。蜜桃大福软的像天边的云,我偷吃的工夫莲子拿银杯盛了碗自制山羊奶茶给我,同样是乳白色的醇厚奶液,不仅香,还十分稠密,比烧烂的迷糊稀,却比放在嘴里自动融化的动物奶油还要好喝。
我的泪都要流下来。
有女孩的世界是人间天堂,没有女孩的世界就是无边炼狱,所以得出结论——
男人都是些什么光吃不干的混蛋玩意!
不知道状况怎么就女权起来了,我帮着和希把酒递给莲子,趁她们还没开始,我就先提议不然玩游戏打发时间。
“玩什么?”莲子问。
“不如就‘Naver Have I Ever’。”我说,“外国常玩的酒会游戏,以‘我从没做过某事’为开头,后面接你觉得别人会做但你没有做过的事,如果这件事别人做了的话......就喝一口酒,如果另外两个人都没做过,就你自己喝。”
“哇——”和希小幅度拍着手,“可以可以,谁先来?”
“那就我先来,”我放下奶,端起一杯和希调制的女巫药剂。
“我从没有......”迎着两双亮晶晶的眸子礼貌暂停一下,嘿嘿笑着:“喜欢过我们班的男同学。”
莲子与和希双双顿住。
我挑眉,老神在在的看着她俩对视一眼,莲子率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再把目光转向和希。
和希狡辩,“我没有,上辈子的不算!”
我推着她说你耍赖,最后还是妥协:“行,那我们就按这辈子的来。”
轮到莲子,她“嗯——”了一阵后,才说:“我从没有跟家人以外的人去过北海道。”
石头砸自己脚了。
我端起杯子跟和希同时喝一口。
四级咒术师的活动范围最大也就只限于本市,跨地域出差的话需要最起码三级以上的资历。但四级也不可能真的就这么闲在高专待命,所以我经常像个钥匙挂件一样跟两个猫猫东奔西跑,有一次五条悟在北海道的海鲜市场被螃蟹夹了手指,当晚连夜拍照发彩信给硝子询问会不会得狂犬病,被她直接删除拉黑。
我歪过身子,眼神亮晶晶的。“那请问这位朋友,你是跟谁去的北海道呢?”
“小时候去过一次,”和希淡淡道,“上个月跟学姐也去过一次。”紧接着她说:“我从没有,吻过异性朋友。”
这句话说的太过自然,导致我没第一时间意识到它是指向我的。所以我端着纸杯坐在原地,跟她们大眼瞪小眼。然后我“诶?”了一声,十分快乐道:“看来我们都没做过嘛。”
说醉话的结果就是接收到两双质问的眼神,以及,“容我提醒你姐妹,在一个昏暗的迪厅角落里你自己做过什么不知好歹的事,请你自己心中有数,不要想着抵赖哦。”
我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脑中闪过一张染着血的唇,和一双晦暗的深紫色眼眸。不想承认那一刻手指短暂产生的僵硬,我讪笑着歪了歪身子:“那也算?”
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指着她说:“算你狠。”
和希冲我做了个飞吻的手势,桌上的银色手机闪着微弱的光。
再喝一口后,看着她得意洋洋的眼神,我捧着杯子嘿嘿笑着。“我从没有去过神社。”
和希短暂错愕后立刻对我投射眼刀。
莲子发出疑问的声音,不敢置信的倾身过来,“真的吗?”接着又去看和希求证。“从没去过?”
和希点头,喝下一口酒,“她是,中国来的。”
“诶?”莲子惊讶。“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呢,单听口音还以为是东京的......”
这下轮到我跟着和希一齐讪笑——实际上我刚一落地就在东京,你要这么说其实也没毛病。
轮到莲子,她端起纸杯,好好想了一下才斟酌着说:“我从没有见过男性的身体。”
此话一出,场面顿时寂静。
好像勇者在恶龙面前拔出了屠龙宝刀。
我跟和希对视着再度讪笑,互相指着对方不要耍赖。莲子老神在在的端着纸杯,用一种别样的眼光重新打量我们两个老阿姨。
“哇这让事情变得很有趣了。”我在又喝了一口后忍不住说,“那是个意外。”
“对,是的,没错。”和希跟着附和。
莲子看似理解的连连点头,微笑,好像远在天边的观世音菩萨,“思春期的荷尔蒙冲动嘛,我懂的。”
你懂个屁!要不是我的理智即使制止我,这句脏话就会喷薄而出。本以为你是个不染凡尘的莲花小姑娘,没想到你居然也是个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的老色皮。
和希直接:“我从没被告白过。”
我们看向莲子,莲子的脸在视线接触的一瞬间红起来,急忙用手掩住,反应过来后又难耐的冲我们发出指责:“这怎么可能!......大家在中学怎么可能没被表白过!”
事实上,真的没有。
我跟和希难得沉默了一下。
京都就罢了,我没去过,只论东京的话,也不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杂碎。
如果说只是杂碎也就罢了,偏偏这一届包含了五条家无法无天桀骜不驯的嫡长子和身有咒灵数以千计的咒灵操使,以及冷淡美人反转术式的持有者,可以说个个都是心比天高的少年天才。要我说,让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拖着冗长的尾音拖拖拉拉的对着一根杂草表白,真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再说人家来高专是上学是踏入社会是扩大交际圈积累咒术经验的,谈恋爱顶多算附属,虽然两个月的磨合下来,我们之间确实积累下了比一张A4纸还要薄的同学情谊,但你看看,就这,也高攀不上啊,没点能入眼的东西人家拿什么喜欢我?是喜欢我在课上无差别开喷还是卡带里始终不见踪影的B==0?更别提让他们拉下脸来委婉告白了,怎么想都不可能。
“啊这个......”我摆出一副海清河晏的表情摊手说,“确实没有。”
和希点头。
莲子难以置信中又带了一点同情。
“那......那你为什么会跟异性接吻呢?”她又问。
这一问好像一把尖刀,插在了最不能透露秘密的锁孔上。
拇指不自觉的扣进纸杯。
和希放下咬了一半的大福,拿起杯子塞到莲子手里,“她是在玩游戏时输了才亲的。你被告白了,快喝。”
这句话说得好像我们目睹过那场表白一样。
莲子无奈的抿了一口,不死心的问:“亲的是谁?该不会是下面那两个男孩子吧?”
我老脸一红。
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感到了无地自容的羞愧。
如果偷亲最强只是和希跟我两个人之间光明正大的秘密,那我大可以随便的承认说亲了谁谁谁之类的,可问题是那些一直以来都被故意模糊的东西被当众拉出来剖析查看,就好像人鱼被拴着尾巴从海里吊起来观赏,一切理由都变得掩耳盗铃起来。
我难耐的拿杯子挡住嘴,两个色批顿时露出一种嗅到血腥的眼神,嬉笑着凑上来试图移开挡在前面的手。
少女香气混着酒味一齐涌入鼻腔。
我窘迫的别过头去,拒绝回答。
而这一举动无疑是变相的承认了我跟他们有点什么,和希煞有其事的冲莲子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于是莲子也笑起来,“呀啦呀啦”的拉长声音,好像见到了八爪鱼珍藏在自己贝壳里的珍珠。
两人我头顶碰了下杯。
或许是酒精放大了此刻的感受,我在她们两个揶揄的目光中无地自容,最终支撑不住拍着榻榻米发出感叹:“哎呦喂,你们都是些什么魔鬼哇!”
扒拉那点浅显的,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情史,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游戏又轮回我身上。
顶着这一轮两双明显称得上不怀好意的眼光,我死猪不怕开水烫,“我没做过寿司。”
两个人都不在意的喝了一口,莲子说:“我没有跟男生告白过。”
她大概以为我是告白失败才会跟异性发生吻戏剧情。我端着纸杯岿然不动,和希也说,“没有。”
莲子自己马上喝了一口,用眼神接力给和希。
和希稍微想了一下,“我从没跟家人以外的异性,睡过一张床。”
我的脑中好像炸开一声巨响,莲子没咽下酒的喉咙发出一声不可名状的惊呼,顾不得咽下这口酒便伸手过来试图向我求证,而我,只听到了一把闸刀徐徐落下的声音,在在头顶越来越近。仿佛另一种形式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两个满含R18内容的脑袋对我发出不可名状的坏笑,就等着我喝下既定的一口,方便她们张嘴提问黄色废料。
我含泪喝下一大口。
酒精之下,是色心蠢蠢欲动的声音,“跟谁?”
我撑着脑袋头痛回答,“底下那白毛。”
莲子凑上来用一双“这是我没看过的案例”的眼神:“脱衣服了吗?”
你看看你们现在这副嘴脸,哪还有点清纯少女的羞涩美好!怕不是满屏的黄色废料把脑子都塞住了!!
我黑着脸,“没脱,也没穿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是谁先主动的?”莲子色字当前,明显已经顾不得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和抚子,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浅显的好奇之旅。
我看了一直秉承着“这是你自己说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与我无关”的和希一眼,咬紧牙根,“是我。”
“呜哇——”莲子发生一声惊叹。
我知道她肯定又在回想上章的“关系好”言论了。只是酒令游戏一样短短的几个问题,几乎把上章我营造的楚河汉界破坏了个干净。
我只觉得脚都快被砸烂了,她们还要追根究底。
“那你说你们的关系......”
“我打游戏从没输给过朋友。”我伸出尔康手把探身过来的莲子推回去。
状似无意的补充了一句:“楼下的那些游戏是你的吗?”
莲子连忙表示自己其实只打过第一关,底下累累的卡带都是亲戚不要的,被她一起带到了这里来。
话题被成功偏移,至少不像之前那么明显了。几个女生经由气氛和环境发酵,行事逐渐没了分寸,反而格外放开了拘束。
我如愿跟和希还有莲子贴贴了好一会。
酒和病真是拉进人与人感情的神兵利器,酒过几巡,我们的话题也逐渐放开,我把在高专所做的所有蠢事都跟她们分享了一遍,比如“怀疑男同学从不上厕所,从而蹲在男厕守株待兔”到“因为拿成绩单时太紧张而走路顺拐”,和希哈哈笑着说自己曾经在聚餐上对加茂大肆宣扬男德典范,并在结束的时候拉着禅院让他好好对待加茂君。莲子迷离着双眼,意犹未尽的轻抿一口后,还在忠实的玩着游戏,“我从没对异性动心过。”
嗯??
被酒水浸泡的脑子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
我稍微困倦的打个哈欠。
这句话有点耳熟。
就连和希都有点大着舌头,拖着声音去拍她,“嘛~莲子,这个跟千的重复了哦。”
莲子后知后觉的抬头,双颊上的红晕仿佛狩游山上的晚霞,轻易让染上合欢的薄薄艳色。紧接着又笑出来,像是支撑不住了似的,“啊呀,喝的太多了。就是...总想着多听一些嘛,好久都没有这样喝过酒了,现在居然还感觉自己很清醒。”
我随手摸了块米糕吃。
和希嘿嘿笑着凑过去跟她耳语,几句话下去,两个人都发出了淫贼一样的笑声。看她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和希就索性坐到她身边,两个女孩盘着腿坐在榻榻米上你一言我一语,拿着第三人做谈资讲得眉飞色舞。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够让人感同身受,所以很多时候人们只能对有悲惨遭遇的人报以同情,却很难报以正确的同理心。
趁她们说着悄悄话,我慢悠悠的拖过吉他。
那把吉他经年悠久,弦音与正常的吉他有细微区别,我按记忆调试了下后发现,这是一把可以称得上是上世纪遗产的老家伙。
我散碎的轻哼。
手指依次拂过六弦,遥远的曲调如星空般倾泻。
我依着记忆里的痕迹,弹动着这把不知是谁遗留下的乐器。它的弦音难以调准,至少给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所以它弹奏出来的乐曲与歌声有着细微的区别。
和希与莲子停下交谈。
这首曲子沧桑绵长,乍一听仿佛精灵寂静行走在寒冷湖畔,轻声吟唱的悠远历史,叫人忍不住联想到那些高山远水和无边开阔的天地,民谣般的旋律流淌出来,音符在琴箱里共鸣后随便发散,像游走在田野的吟游诗人,也像蹉跎在光阴里的流浪骑士。
一刻不停的——
在寻找回家的路途。
呼啸的风刮过土地的每一处角落,拂过垂垂老矣的面庞,游走在指尖、眼角,你看得到和看不到的无法触及、不能接触的每一个人身上。
弹到后面,音律高昂,波澜开阔,如一位闲散仕女,在藏书掉落时偶然翻开的浩瀚史书。
莲子摇头拒绝了和希的示意,疲乏的精神撑不住浓浓醉意,她笑了下,枕在和希腿上听我们唱。
或许是太过温馨安宁,她昏昏沉沉的闭上双眼,酒精加速了睡意的产生,没能听完结尾的**。
我按住琴弦停止最后的震动。
和希抬起眼帘。
寂静在我们中一瞬铺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沉默着对视。
“下个五分钟快棋?”
我放下吉他。
她低头扶着莲子枕到一边,拿起已经空掉的纸杯。“真心话?”
“当做女孩之间的秘密吧。”我靠在桌边。
仅剩的几个纸杯被一齐收拢过来,莲子带来的清酒和梅酒被一窝蜂的倒入已经空掉的酒杯,金酒朗姆伏特加还有各色的调色汁在里面混成一团,于雪白的杯中变成难以辨认的颜色。
只有酒精刺鼻的味道发散在空气中。
我跟她举杯对敬。
游戏便重新开始。
仿佛一场隐秘的仪式。
我说:“我从没想过拯救某人。”
和希闭眼喝下这盅酒,望过来的眼神如雪清透。
“我从没有对异性动过心。”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从没有怜悯过主角。”
她饮下自己那杯:“我从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一直生活下去。”
我说:“我从没妄图改变他们的命运。”
对话一时变得奇怪起来,从南到北,我和她交替着为对方斟酒,一杯接着一杯,说话的速度和下咽的时间自然又迅疾,好像笃定对方说出的话就是自己从来都在做的事。
和希:“我从没有在抽身事外后又重蹈覆辙。”
我端起酒杯,“危难之际我想过放弃他们。”
她说,“我从没觉得他们无所不能。”
我说:“世界最强在我眼里只是两个孩子。”
和希说:“我从没想过事情会超出预期。”
我说:“我从没怨恨过某人,自来这个世界开始。”
和希说:“我从没欲盖弥彰。”
我说:“我从没怀疑过。”
和希说:“我从来都没想过会经历这些事。”
我说:“我从没认同过爱会让人放弃什么。”
和希:“我从没希望这一切不会发生。”
我:“我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
......
游戏规则似乎在某句话落下时反了过来,又好像没有,在这一幢连时光都几乎凝固的和室,只有两个人的一言一语互相道个不停,仿佛要将今生所有的心事都倾吐出来。
直到最后。
高处的烛灯“剥落”地跳了下火光,一丝香气随着灼烧的味道拂过鼻尖,安置在显眼位置的白色昙花幽幽地绽开。美丽高洁的植物垂在枝头,鼓鼓花苞包裹着里面淡黄色花芯,缓慢又自如的开着。
有心赏花的人沉沉睡着,应邀而来的人无心赏花。
她放下酒盅,空掉的酒壶再也淌不出酒,眼神透过瓷器凝视着面前似乎空无一物的虚空。说:“我也从没保护过我的感情。”
我舔了口杯里的酒,空气寂静得令人心慌。
感情这种事,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浅碧色的酒盅滚落桌面,我收回拨弄的手,没多少感情的:“平局啊。”
过了一会,她“嗯”了一声,低垂着眼脸上看不出表情。
“是平局。”
寥落灯火照拂在莲子身上,她还穿着那身竹叶素底的和服,暖光打在上面像阳光照耀在雪地,这样香软可爱的女孩子,在未成年的年纪跟两个陌生人糊糊涂涂的睡到一起,也是实在让人为她的警戒心扼腕叹息。
我放弃把莲子拍起来看花,手下意识的想去摸烟——烟没摸到,摸到了几枚硬币才恍悟,当时为了表示戒烟的决心我把整包烟都扔进了垃圾桶,此刻它该与那罐被遗弃的啤酒相依相伴。
我真的叹了口气出来,疲乏的支在桌上。
看着她端坐在桌前似乎面无表情,我心说——其实你已经很不错了。
酒精麻痹了身体的反应,却让大脑异常活跃起来,跳跃的视线不知在这件花房扫过多少遍,脑海里涌起的波澜始终不曾平息。
我曾见过许多的女孩,她们大都明艳动人或者温柔体贴,只有部分璀璨耀眼,特立独行,有些甚至集所有赞美为一身,聪慧灵动到可以成为象牙塔里的公主。
可是她们也大都投机取巧,毫无进取也逆来顺受,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
这本来没什么。社会造就了女孩的狭隘,限制她们的发展、眼界和性格,原本就属于蓝天的百鸟想要挣脱牢笼,就一定会做出扭曲自己本能的举动,用歌唱和舞蹈以及一切自己拥有的东西去妥协。
只是很奇怪,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这些女孩变得不再是自己,她们妥协了太久,已经学不会讨好主人之外的生存方式。所以一旦发现自己是被爱的,受保护的,有依靠的,就好像有了什么颐指气使的底气,自觉高人一等,肆意伤害和挥霍这种随便得来的感情。
人从来都忽视自己已有的东西,因为知晓这些东西从不轻易离去,当你意识到时,它也大都支离破碎,不能够再保护你。所以你能意识到这些,已经比世上大多数的人都要好了。
我几次摊手准备再说些什么,无奈灵魂带不动身体,瘫在桌上听她静静的说:“你不痛吗?”
我心道老娘正伤春悲秋的痛骂扭曲社会封建害人,怎么会痛?!
而后才反应过来,她的视线落在左臂,灰色布料洇开墨色血迹,应该是绷带没绑紧,身体开始变相反抗这种自杀式社交。
我掩饰性的摸摸,“还行。”
“封”的效用从一开始的腹部逐渐扩大到全身,现在的我即使被人斩首也不会有任何痛苦。
“硝子可以治好的。”我接过她递来的手帕,“不过最好先回去包扎一下,免得伤口继续裂开。”
和希应了一声,有些不胜酒力的撑住脑袋,“刚好有人来接你,我就不陪你一起去了。”
冷不防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冷嗤。
我怔住。
含着刀锋般的少年音传来,“你们在这里啊。”
下意识的回头,密闭的障子门被无声拉开,蓝白浴衣的神子立在那里,濡湿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燥热的空气下他看起来简直神清气爽。
而我的笑容逐渐凝固。
恍惚中好像有个小人在旁边大喊:那个洗了一章澡的人终于出来了!
***
*“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出自今山事的网络文章 ,实际上这句话就是它的标题
*绝大多数药物都不能与酒同时服用,不要尝试哦
*这一章本来接近三万字,但是写疲乏了,最终还是拆成两章
这章质量应该下降了,可见写文是不能断的,谁能想到我没提升上去,反而下降了呢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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