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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尼亚从梦境中挣脱。
像挣脱母体羊水与胎膜的保护，精神撕扯留下的钝痛从指尖辐射到全身。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拔掉连在身上乱七八糟的输液管和留置针，感觉胸口沉重得无法呼吸，缓了半晌才看清周围——一间实验室，空荡荡的没有人，一堵玻璃墙外有大片灼烧过的痕迹，形似崎岖拔高的憧憧鬼影，还倒着一具烧得看不出人形的焦黑骸骨。
她爬出休眠舱，撑着走出去，玻璃门是从内解锁的，轻易就被推开。那具焦骨就倒在脚边，被上千度高温烧得彻底，骨头已经完全碳化了——看骨骼形状，想必生前也是个高大的家伙吧，只是人死后骨肉流逝都是一样的萎缩。不知为何没让她觉得形态可怖，反而莫名感觉很温暖。
随着她推门的动作，那焦骨向旁一斜，倒在她脚边摔碎了。
那一瞬间，好像巨石重重砸在心底，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蹲在地上缓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在哭，脸上手上都是湿漉漉的。
应该是才从梦魇中挣脱神智还有些不清楚吧。
她扶着墙站起来，慢慢梳理已知的情报：自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事变那一夜，她被来自黑暗多元宇宙的狂笑之蝠抓获——大概有三天？还是一周——关在休眠舱里，这几天一直重复着过往的梦境。狂笑之蝠应该还俘虏了其他英雄们，必须找到大家，将所有人救出来。
没时间管一具来历不明的焦尸了。她迈开步伐，轻轻跨过了那一地碎裂的骨头和焚烧留下的灰絮。
这里是狂笑之蝠的巢穴，行事必须谨慎。塔尼亚绕着实验室外围转了一圈，大概摸清了这里的结构——整片区域大致呈同心圆结构，外围是化工厂和化学水池，中央是实验室和其他功能不明的房间，钢铁护卫和狂笑病毒感染的士兵在中央圆心之外的区域来回巡逻，像拱卫蜂后的工蜂。
突破重重封锁逃出去很困难，塔尼亚打算向内探索。
这里的过道都是漆黑的，走廊上有拖行留下的长长血痕，像一条鳞片血红的蟒蛇，衬着寂静一片中管道的“嘀嗒”水声，和老鼠自头顶爬过的“沙沙”，显得分外阴森可怖。塔尼亚尽量避开那些血迹，朝着有灯光的地方行走。
就像趋光的飞蛾，说不清前方是焚烧一切的烈焰，还是象征希望的白日。不知道走了多久，塔尼亚已经有些乏力，这具身体刚从漫长的休眠中苏醒，缺乏能量补充，稚嫩虚弱堪比婴孩。
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她来到一片仿瞭望塔大厅建造的空间，钢铁支柱挑高穹顶，四壁是模拟宇宙的全息投影，天体的运行触手可及。但这还不是最震撼的，最震撼的是——大厅四周挂满了装着人的休眠舱，一张张面孔辨认过去，神奇女侠，水行侠，钢骨，绿灯侠，绿箭侠，火星猎人，夜翼，正义联盟，少年泰坦……整个大厅就像一个英雄展示厅，所有人在某种恶趣味之下被制作成特殊的蝴蝶标本，悬挂在目之所及的每一处。
最中央的椅子上躺着蝙蝠侠。
“布鲁斯？”塔尼亚茫然地问，那一点声音落在宽阔的展示厅里，激不起半点回响。她看到男人披风与制服都破损，像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黑蝶，无力地锁在祭台之上，被血涂红的嘴唇是某种献祭图腾，挣扎着想从皮肤之上飞出一道血月，却被嘴角牢牢牵制着下扯成一个顿号。似乎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头颅朝这一侧歪斜过来，漆黑眼睫下露出一点死灰色的蓝。
她急忙跑过去，“我……我救你下来。”
“不，”布鲁斯吐出一口破损的呼吸，“停下，塔尼亚。”
“怎么了？”塔尼亚不明白，“对了……那个狂笑的怪物呢？”
布鲁斯摇了摇头，这样一个动作他做起来都无比艰难，呼吸呛了呛，每个字都像掺着一把带血的沙砾，“塔尼亚，听我说。”
塔尼亚安静下来，听布鲁斯硬撑着一点气息，慢慢讲述：“你知道黑暗多元宇宙是怎么产生的吗？它们和正多元宇宙相对，就像水面之下的冰山。早在亿万年以前，世界锻造者于生命熔炉之中创造宇宙，那些有希望的、光明向上的宇宙被向上托举，像气泡一样上升，成为我们如今的正多元宇宙，那些残损的、绝望的宇宙则像沙石一样沉底，本该被毁灭，却原因不明地保留下来，成为对应的黑暗多元宇宙。”
“所以呢？”塔尼亚不明白布鲁斯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个。某种不好的预感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后背，虽然还未真正落下，后颈已经因为感受到锋刃的寒意而瑟缩起来。
“那个怪物——狂笑之蝠，正是我在黑暗多元宇宙中的同位体。他没法在正多元宇宙中存活，只能以入侵同位体的方式入侵正多元宇宙。第一个被他选中的就是不义联盟那个宇宙的蝙蝠侠，那个蝙蝠侠不惜利用布莱尼亚克科技控制自己的大脑，也只是将狂笑之蝠和他一起关在身体里，虽然拖延了一些时间，但那只是治标不治本。”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语调越来越低沉，像飞速流逝的沙漏，塔尼亚听着，张了张口，发出一个音节，“现在呢？”
“现在，他选中了我。”
预感的丧钟敲响，风声悲唿，却还不是结束。
“想要彻底将他赶出我们的宇宙，阻止他毁灭一切，只有一个办法。”
剑尖逼近。
“杀了我。”
达摩克利斯之剑与朗基努斯之枪一同落下，洞穿身体，空洞轰鸣痛彻心扉。
*
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
芭芭拉一边想着，一边在辅助器的帮助下从轮椅上站起来，换上许久未穿过的蝙蝠披风与制服。整理好着装，她打开机械门走出去，入目是紧急召集而来的所有能召集的超能力者与作战人员。
来到人群最前方，她与人群中的提姆对视，点了点头，开口道：
“三天前，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我们的宇宙遭到了来自黑暗多元宇宙的入侵，我们的英雄被俘虏，我们的家园被摧毁，终于此刻，到了不得不应战的时候。长久以来，我们总是习惯于躲在保护我们的英雄的身后，总想着由他们来解决一切，理所当然接受他们的付出，现在，既是我们回报他们的时候，也是我们不得不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时候。保卫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家人，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世界。”
屏幕上的画面切到如今已经是一座死城的哥谭。
“我无意逼迫大家参战，但眼下形势如此严峻，家园就在背后，战场就在前方，若退后一步，就要付出不知多少血的代价。”
她抿了抿唇，提高声调：“现在，请愿意参战的人留下。”
*
四周静得只有水声嘀嗒。
“不，不要，”塔尼亚抖了下睫毛，那一刻像个被吓坏的孩子，仓皇地后退，“我——我不能……对了，我还可以回到过去，布鲁斯，你知道的吧？我可以改变这一切，所以不需要这样，不需要你这样——”
躺椅上的男人半晌没有出声，她低头去看，却见那张带血的面孔上眼睛闭合，再次睁开之际，像戴上一副粗劣的小丑面具，额角与鼻孔下的血迹流成吊诡的面纹，嘴角的血月勾出讥诮弧度，属于狂笑之蝠的意识借着布鲁斯的声带开口：“你以为你的能力还能使用吗，甜心？就算可以，你想不想知道这三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你在梦境中不仅重复经历了过去，还无数次经历了未来，你猜这些未来中有哪一个是有希望的？你猜我有没有把它们转播给布鲁斯，借此折磨他可笑的信念和坚持……哈哈……”
躺椅上的身体剧烈挣扎起来，灰蓝的瞳孔在眼白中转动翻白，像溺水之人挣出水面，布鲁斯的意识又占据上风，有血从男人嘴角流下，蝙蝠侠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冷硬如铁，“动手吧，塔尼亚，你必须这么做。”
手指僵死地抖了抖，被布鲁斯沾血的手掌握住，汗与血粘腻如泥，牵引放到男人的脖颈之处，触到那如濒死蝴蝶般的微弱脉搏，“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你必须做正确的事情……想一想，这样可以挽救多少人的性命。”
那一刻，压抑的眼泪终于崩溃般的流了下来，塔尼亚跪在他身边，发出很小的、喘不上气的呜咽，嶙峋的背骨突兀着抽动，“那我呢，”她问，声音很小，像一个被噩梦吓坏的孩子，“那你呢，那我们呢？谁来救救我们？”她开口，声音被气音哽咽住，变成含糊的、脆弱的气泡，“你不能逼我这么做。”
“塔尼亚，”布鲁斯握着她的手，脉搏如蝶翅微弱跳动，沾了血和汗的掌心宽厚温暖，声音在那一刻缓和下去，真正像一个长辈，“我曾经也有很多次觉得自己撑不下去、觉得自己做不到，在父母死去的时候，在杰森被杀害的时候，在每一次遭受巨大打击的时候，我之所以能撑下去，是因为你们在我的身边，迪克，芭芭拉，杰森，提姆，达米安，还有你。”
他轻声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为之骄傲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塔尼亚在泪眼朦胧中抬头看布鲁斯。
她想到第一次进蝙蝠洞，对她说“欢迎你，孩子”的布鲁斯。
她想到毕业之前，带着布鲁西式温和微笑，将成年礼递给她的布鲁斯。
她想到在她迷茫之际，对她说“不要把自己当成工具”的布鲁斯。
最后她发现，布鲁斯老了。皱纹爬上他的眼角，像经年累月的沉积岩痕迹，灰白染上他的鬓角，那年轻时如鸦羽的发丝不再浓黑湿润，连一双眼睛也不复往日的鲜艳多情，而是落了雾一样，灰蒙蒙的。
那一刻，压抑的剧痛贯穿灵魂，她几乎想像任何一个遭遇打击的孩子、扑进长辈的怀里大哭一场，但她硬生生忍住，她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布鲁斯已经踏上四处游历的旅途，十八岁的迪克已经是守护布鲁德海文的夜翼，十八岁的杰森已经经历过死亡又复活，十八岁的提姆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红罗宾。十八岁的塔尼亚也已经不再是孩子。
她的手就放在男人的脖颈上。
挣扎而来的狂笑之蝠说：“你做不到的。”
恢复过来的布鲁斯看着她，说：“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于是手指掐紧，掐进喉结，像用手按住一只活泵，发出咯吱咯吱的骨骼挤压声，蝙蝠侠的生命力和最后一点脉搏一起跳进手心，砰、砰、砰，心跳加快。男人的面孔因窒息而涨红，对比之前的苍白竟意外多了些血色，蓝色瞳孔周围裂开蛛网状的血丝，在眼眶中颤抖着，湿润而灰蒙。他突然咳了一声，从破损的气管中咳出一点粉红的血沫，烫到了她的手腕，她没有松开手，因为父亲宽厚的手握着她的，像手把手教他的孩子骑车，宽慰地拍着孩子的后背。
最后那只手慢慢地失力垂落下去，瞳孔逐渐灰败，蝙蝠侠蔚蓝的、浩然的生命力全部流入沙漏底层，异世界那个疯狂笑着的灵魂也随之而去，只留下嘶哑的、扭曲的、病态的、幻听般的笑声还在肋骨之间回响，像山谷间空洞穿堂的风。
她呆了很久很久，直到终于想起蝙蝠侠已经死亡这个事实。
她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砰”的轻轻一声，跟随着裂开死去。
她知道天塌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
芭芭拉和提姆带领一队作战人员，经过惨重损失突入中心实验室，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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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上旬。不义联盟与黑暗多元宇宙的入侵同时退去，存活下来的人们在废墟之上艰难地重建家园，地球大部分地区处于无政府管理状态。
2018年9月下旬。北美地区以阿曼达·沃勒为首的前政府官员组织起临时政府。
2018年10月。在战争中被指控犯下一级谋杀罪的犯人塔尼亚·汤普金斯被移交阿卡姆精神病院，等待审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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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E大调弦乐五重奏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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