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太阳仍是被云层遮掩，小镇笼罩在灰蒙中，难以仅凭天色判断时间。
路上静悄悄的，只有三两行人。曼迪卡尔多将半个脑袋缩进围巾里，双臂抱着一个装满零食的纸袋，朝罗利家走去。那里是藤丸立香的暂居地。昨天，她在送货返程的路上不小心崴脚了，是曼迪卡尔多和其他同事一起将她从森林大道接回来，虽然伤势不重，但曼迪卡尔多还是想看望她。
来到罗利家的院门外，曼迪卡尔多没有直接推开木门。不远处，罗利夫人坐在一楼的客厅里，透过窗户，能看见她的侧脸被壁炉打上一层黄色的暖光。她戴着无框眼镜，低头读着什么，十分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曼迪卡尔多在院子外踌躇。
昨晚，罗利夫人在看见立香青紫的脚踝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她曾是首都大学的研究员，如今是镇政府的公务员，文雅而不是威严。曼迪卡尔多还是第一次见到罗利夫人露出那种表情。和同事回去前，立香还用眼神向他发出求救。曼迪卡尔多又怎敢替立香求情？只能祈祷罗利夫人能快点消气，今天再挑一些立香喜欢的零食来安慰她。
“曼迪卡尔多？你在外面干什么？快点进来！”
罗利夫人将曼迪卡尔多拉回现实，她半开着窗，继续喊：“你是来找立香的吧？她在这里！”
曼迪卡尔多应了一声，推开院门，径直走向屋子。门没锁，他挂好外套和围巾，来到一楼客厅。
“早上好啊，曼迪卡尔多。”
藤丸立香半躺在沙发上，腿上盖着毛毯，将书本扣在膝盖上，面色如常。曼迪卡尔多心想罗利夫人的说教应该没想象中可怕，暗自为立香庆幸。
“早啊，藤丸，”曼迪卡尔多环顾一圈，没看见罗利夫人，问立香，“罗利夫人呢？刚才她不是还在这里吗？”
立香指了指厨房的方向：“阿姨去给你拿苹果派了。”
“这怎么好意思！我还要上班，马上就走了。”
曼迪卡尔多想去厨房让罗利夫人别为他劳心，却被立香抓住衣角：“不是还没到时间吗？你就别客气了。今天阿姨苹果派烤多了，你就帮帮忙吧！”
话已至此，曼迪卡尔多只能拉来一把椅子，乖乖坐在沙发旁和立香聊天。立香接过曼迪卡尔多的纸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她喜欢的零食，高兴之余不忘向曼迪卡尔多道谢。
吃过罗利夫人端来的苹果派以后，窗外又开始飘起小雪，距离曼迪卡尔多上班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曼迪卡尔多想着只要小跑过去就能在这里多陪一下朋友，可以再聊一会儿。
“说来也怪，好好的马车怎么就坏了呢？”聊到立香的脚伤，罗利夫人提出疑问。
“确实，”立香点头，“出发时马车还没有问题。曼迪卡尔多，马车回收了吗？”
曼迪卡尔多耸肩：“没有。店长被打击到了，直到我下班都在对着账本自言自语。”
“那个店长啊，”罗利夫人皱了皱鼻子，“他不向立香索赔就不错了，想让他花钱找人调查这件事，基本没可能。”
“昨天送我回来的人说了会收拾好路面。”立香说。
“奥伯龙？”罗利夫人挑眉，“他真的这么说了？”
“嗯。”立香答。
曼迪卡尔多昨晚听立香说是一个叫“奥伯龙”的人将她送回来，但他比立香还要晚搬到这座小镇，对周边的了解不比立香多，每天不是工作就是锻炼，当然不认识这个叫“奥伯龙”的人。
据罗利夫人说，周边森林确实有一名护林员叫“奥伯龙”。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他总是神出鬼没，有时候甚至要隔好几个月才会在隔壁小镇的酒馆露脸。因其长相和气质，有人认为他是流亡贵族和或亡国王子，为了某些理由才隐姓埋名。更多人则认为他以前是诈骗犯，来这里做护林员是为了避风头。毕竟，认识奥伯龙的没有谁没被他“借过”东西。
“既然奥伯龙这么说了，路面应该已经收拾干净了。”
出乎曼迪卡尔多的预料，罗利夫人似乎很信任素未谋面的奥伯龙。
曼迪卡尔多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谈话中，没有注意到立香嘴唇张了张，继续问道：“为什么？您刚刚说了这么多，我还以为......”
“我确实不认识他，我只相信我看见的。如果你看过他每月送来的工作报告，一定会同意我。”
罗利夫人摘下眼镜，捏起裙摆揉搓镜片，视线扫向立香：“倒是你，立香，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没有。”立香语气坚定。
“这样啊。”罗利夫人戴上眼镜，看向立香抓着毛毯的手。
空气突然凝固。曼迪卡尔多就算想要缓和气氛也没有更多时间，只能带着罗利夫人打包好的苹果派，踏上前往杂货店的路。
**
杂货店店长是整座小镇最抠门的人。直到此时，曼迪卡尔多才知道这一点也不夸张。
森林大道上，曼迪卡尔多和中年同事合力推着空荡荡的小板车，沿路寻找马车残骸。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收集值钱的零部件，拖回小镇卖废品站。
曼迪卡尔多怎么都没想到店长竟然离谱到这个程度。这起事件明明疑点多多，店长却以浪费钱为借口不肯找人调查，甚至明里暗里威胁员工不准上报，否则就要向全体员工索赔。曼迪卡尔多虽然气愤，但为了同事的生计，只能暂时妥协。
更过分的是，店长甚至不愿意派一辆马车给回收队。东西重是一回事，现在的森林里可能有危险是另一回事，店长坚称没有空闲的马车，曼迪卡尔多也没有办法。
工作又忙又累，工资还低，现在还可能面临生命危险。想到这里，曼迪卡尔多不禁怀念起以前的生活，
“曼迪，回去吧？”
同行的中年同事面露惧色。曼迪卡尔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远处，魔女村的指示牌在枯燥的林景中尤为突兀。
曼迪卡尔多无意冲撞魔女村的规则，打算走到路牌就折返。这一路他们连一块木片都没找到。不管是不是真如罗利夫人推测的一样，曼迪卡尔多都有必要回收马车碎片，哪怕只是一小块。
眼见魔女村近在咫尺，而曼迪卡尔多没有立即折返的心思，同事干脆定在原地，对曼迪卡尔多耳语：“真的！不能继续走了！我不想被魔女抓去当研究材料！”
“别这么说嘛，前辈，”曼迪卡尔多没有放下小板车的把手，“又不是魔王军，这条村子的魔女干不出那种事。再找找，你也不想两手空空回去被店长骂吧？”
同事脸色更青了：“你还年轻，不知道魔女到底有多可怕！听我的，我不会害你的！”
“前辈，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这条村子的魔女不会做出你想象中的事情。你见过这一任的村长，她比你的女儿还小，要是没有魔法袍都看不出是魔女。你真的觉得那个女孩像传闻中的魔法师吗？”
“够了！要去你自己去！”
同事猛地推开曼迪卡尔多。曼迪卡尔踉跄几步，差点摔倒。他不管曼迪卡尔多要怎么一个人推着小板车回到小镇，径直朝小镇方向跑去。
雪一直下，落到曼迪卡尔多身上。他摘下帽子，抖掉帽檐和肩头的白雪。几片雪花刚好落到他的头顶，被他的体温融化，渗入头皮。
曼迪卡尔多没有生气，反倒清醒过来。身居一线太久了，他已经忘了普通民众有多么畏惧魔女与魔法师。
长久以来，魔女与魔法师给人的印象是一群狂热的魔术研究员。他们不关心世事，虽然拥有强大力量，却因为不愿离开魔术工房而无法充作军事力量。怎料他们竟在上次大战中分裂成对立两派打起来，让本就残酷的战争变得更加恐怖。
然而，因为对方强大而排斥对方，只会增长心里的恐惧。曼迪卡尔多花了很长时间才从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勉强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冒险者，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才不怕魔女——这是曼迪卡尔多的秘密，当然无法以过来人的身份劝慰前辈。
眺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曼迪卡尔多终究只能轻声一叹。他自认为嘴笨又不开朗，但凡换个人都能比他做得更好，就连那个跳脱的魔女村村长都比他更有说服力——
“不不不！”他是疯了才会觉得阿尔托莉雅·卡斯特能说服刚刚那种状态下的同事。
“咯吱。”
陌生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曼迪卡尔多猛地抬头，只见那人身穿皮毛大衣，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蓝眼睛。他一手扶着路边的树干，一手搭在皮革枪包上。曼迪卡尔多还没来得及惊愕，那人已经开口。
“下午好！前面就是魔女村了，最好不要继续往前走会比较好哦？”
与曼迪卡尔多想象中的不同，青年声音中的笑意甚至能穿透围巾，不仅毫无敌意，反而劝说他折返。
“......噢！”曼迪卡尔多愣了愣，很快又想起立香说过的话，“那个，你是奥伯龙吗？”
“是的，”奥伯龙打量曼迪卡尔多，“我们有在哪里见过吗？”
对方的反应很正常。曼迪卡尔多继续试探：“没有......我朋友昨天也来这里了，她见到的人自称‘奥伯龙’。”
“是那个摔下马车的女孩吧？”奥伯龙瞄了眼曼迪卡尔多的侧腹，语气夸张，“我还是第一次见马车能坏成那样！真亏她能从这么严重的事故里活下来！”
“是的，幸运的是她只是扭伤脚踝，休息几天就好了……”曼迪卡尔多想了想，继续道，“她说你昨晚回来打扫马车碎片了。”准确来说是罗利夫人这么认为，立香只陈述了昨天的经历。
“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曼迪卡尔多觉得对方有些失望。
“......那个！”曼迪卡尔多想起了罗利夫人出门前给他的苹果派，“我带了苹果派，要吃吗？”
曼迪卡尔多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邀请一个陌生人分享苹果派，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对方应该会收下。在奥伯龙沉默的几秒中，曼迪卡尔多感觉自己快被那双蓝眼睛盯出两个窟窿。
现在还能后悔吗？可以吗？可以吧！曼迪卡尔多正要敲响退堂鼓，终于等来了奥伯龙的回复：“她也是，你也是，对陌生人多一些戒备会比较好哦？”
曼迪卡尔多扯开大衣，露出藏在里面的剑：“我好像还挺强的......大概。”
“你也太没自信了吧？”奥伯龙语调微微扬起，“枪和剑，你真的觉得自己有胜算？”
“你才是，根本没打算比吧？”
别看奥伯龙虽然右手一直摸着枪包，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拔枪。这么厚的手套别说扣动扳机了，就连子弹也不一定能装填好。
原来如此，这就是奥伯龙。曼迪卡尔多好像明白立香为什么会跟罗利夫人闹别扭了。
“......嗯，你说对了，”奥伯龙话锋一转，“所以，苹果派呢？”
“啊？哦、噢！”曼迪卡尔多被奥伯龙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拿出几个纸袋，“在这里！”
奥伯龙眯了眯眼睛：“好甜的味道！她烤的？”
“她？”曼迪卡尔多意识到奥伯龙误会了，解释道，“这是罗利夫人今天烤的。藤丸脚上有伤，不能久站。”
曼迪卡尔多不知道为什么他跟奥伯龙的谈话总是莫名其妙中断，这让他又尴尬又难受。不过，原来苹果派味道很大啊？隔这么远奥伯龙都能闻到，想必自己的嗅觉早在罗利夫人家时就已被苹果派的甜味麻痹了。
“对了！我——”“我跟藤丸都吃了两块，真的很好吃！”
不对！他怎么可以打断别人说话！？
“对——”“真的可以吗？”
扯开围巾，一张素净的脸庞出现在曼迪卡尔多眼前。奥伯龙脱下手套，将贴在脸上的白金色头发拨到耳后，继续说：“我正好饿了，能多给几块吗？”
曼迪卡尔多走去将几个纸袋全交给奥伯龙：“当然可以！”
简单自我介绍后，曼迪卡尔多根据奥伯龙的指示，在返程路上的枯草堆中总算扒拉到一个车轮。奥伯龙说他昨晚折返回来时根本找不到任何木块。他分明看见了昨天的一地狼藉，他也很奇怪为什么只能找到这个车轮。
曼迪卡尔多没想到奥伯龙不知道马车残骸的下落，更没想到奥伯龙会提供线索：“魔女村呢？那边没有人出来看情况吗？”
奥伯龙咽下最后一口苹果派，声音有些为难：“你住在魔女村的边上，应该知道魔女是群什么样的人吧？”
回想起那群一心只有研究的学术疯子，曼迪卡尔多不自觉地点点头。
这一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接下来就是将这个车轮带回去。奥伯龙背靠树干，将纸袋叠好塞进口袋里，又开始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曼迪卡尔多见奥伯龙不打算搭把手，只能咬咬牙，试着独自搬起几十公斤重的车轮，没想到车轮比想象中的要轻，曼迪卡尔多一把就将轮子扛上小板车了。
“好厉害！这个车轮得有几十公斤重吧？曼迪卡尔多是不是平时就有在锻炼？”
奥伯龙将曼迪卡尔多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每天晨练挥挥剑，还有慢跑什么的。”
“挥剑！就是你腰间那把吗？能让我看看吗？”
曼迪卡尔多也不吝啬，一把抽出腰间的剑：“不能让你碰，你可以就这样看看......这是我的杜兰达尔。”
“杜兰达尔！”
从杜兰达尔到刀剑锻造，两人聊着走完剩下的半程。也不知是不是曼迪卡尔多的错觉，一个人推着这么重的轮子竟然比刚才和同事一起推车时要轻松许多。
“到了，”奥伯龙站定，不再继续向前，“我该回去继续工作了。”
曼迪卡尔多聊得正起劲，谈话突然被中断，心情一下被蒙上阴霾：“我也一样......”
“我偶尔周末会去西边那座小镇的酒馆，有机会的话再聊吧，再见！”
奥伯龙转身，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补充道：“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藤丸立香。她不适合现在这份工作，也不适合这座小镇。快带她离开。”
说罢，奥伯龙走入森林，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林深处。雪花纷飞，四周静谧无声，回头望去，整条路上只留下一串孤单的脚印以及两道深深的车辙。曼迪卡尔多轻声叹气，推着沉重的小车，独自踏上归途。
罗利Raleigh，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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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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